从前的顾姝从来都是孤身犯险，无所顾忌。但现在的她不同了，心里有了牵挂，就好似有人用绳子拴着她，阻止她去冒险。
她拍了拍芸儿的手，“好芸儿，我这不是好好的吗？”一面往自己厢房去，又问：“小肆呢？”
芸儿目光一闪，言语也有些结巴了，“大概，大概在哪里找吃的吧。”
顾姝蹙眉瞅着她。小肆也就对薄脆情有独钟，整个回鹘关就她独有，还用得着去找？
芸儿被盯得不自在，低头承认：“你们一回来，小肆和七哥就扛着顾丽珠去了后头的柴房。”
顾姝登时明白过来，折身往后头的柴房去。
凛冽的寒风中，青衣男子抱着那把常年不离身的宝剑，犹如劲松一般矗立在柴房门前，将房门口把守的死死的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。
他身后的小房子里，不断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，以及女子的痛极了发出来的闷哼声。
便是个傻子，也该知道，此刻里头应当是不能看的血腥暴力场景。
见到自家首领来了，暗堂堂主弯腰揖了一礼，明知故问：“首领怎么来这了？”
顾姝无奈地叹了口气，朝柴房的门努了努嘴，“开门。”
小七想了想，道：“首领稍等。”随后，他转身敲了敲门，提高了声音说：“小肆，首领要进来，你把里头收拾收拾。”
“稍等。”小肆回了一声，声音里杂着粗气。
然后，屋子里又传来了一阵“嘭嘭”声响，顾姝听着都觉得疼极了，芸儿更是死死地抓住了顾姝的衣袖，五官都皱到一团了，好像此刻在里头挨毒打的是她。
不多时，那杂乱的声音消失了，柴房门应声而开。身材娇小如同萝莉的内堂堂主气喘吁吁地立在门边，做了个请的手势。冲天的血腥味从她的身后传来。
顾姝是见多了血腥场面，这熟悉的味道并未令她感到半点的不适，倒是芸儿已经跑到一旁干呕起来了。
她的目光落在小肆身上。小丫头一向不在意自己的装扮，平素都穿着鹅黄宫装，在外为了方便行事，穿了小七同款的青衣黑裤，头发也是束起来的。此刻脸上香汗淋漓，面色通红，双手负在身后，那青衣上更是斑斑血迹晕染。
她挑了挑眉，没多说什么，又将目光转向了柴房里头。
小柴房里堆放着成捆的柴禾，只占了屋子的一小半；另一小半则摆放着干枯的稻草，原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。
但顾姝进去时，那干枯的稻草却铺了一地，顾丽珠俯卧在干草上。
看到首领脸色微动，小肆在旁解释：“地上潮湿，怕脏了首领的衣裙，故而铺上稻草。”
顾姝又偏头看了她一眼。
这间屋子之所以被用来当做柴房，主要原因就是地方干燥，不易让柴禾发霉。小肆这话，是在质疑帅府老管事的眼光吗？
更何况，就算她遮挡住了地上的血迹，那墙壁上、柱子上、还有她自己身上的血迹能遮住吗？还有这漫天的血腥味，还有那奄奄一息瘫在草堆上的顾丽珠，就是是个瞎子聋子都知道这里面刚发生了一场惨无人道的虐待！
然而，看到小肆姑娘那一脸‘我说的都是大实话’的正经样子时，顾姝选择了眼瞎耳聋鼻塞，相信了她的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“下次这种事，让他们来做就是了。”顾姝像极了一个体恤熬夜加班的员工的三好老板，抽出手绢替小肆擦了擦额头的汗，“我同她说两句话，你去做点轻省事，准备一碗送她上路的酒来。”
小肆接了手绢，应了话，出门将房门带上了。
房门一关，那屋子里的血腥味散不出去，顾姝闻着竟也觉得恶心，拿衣袖捂了口鼻，方取了柱子上挂着的琉璃明灯，朝顾丽珠走去。
三儿与小六的死，令小肆与小七悲恸万分，但对方是里赤梅，他们不敢违背主子的命令，私自去为二人报仇。但壮壮的死是顾丽珠一手造成的，如今人落到了他们的手上，悲愤交加，新仇旧恨一并算上。
小七是因为自己是男子，若是动手，未免有太占便宜的嫌疑，所以甘愿在外看门。
而小肆一向人狠话不多，顶着萝莉的外表，下的却是死手。
顾丽珠的脚腕是被生生地踩断的，目的是为了防止她逃跑；为了防止她还手，在她还未彻底恢复力气的时候，小肆就一寸一寸地捏断了她的十个手指。
脸上的伤口是用枯树枝划的，左三道右六道，中间还有一道，代表着壮壮、小三、小六各自的排行。树枝虽然尖锐，到底不像是刀子那样，刀子快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。但树枝划下去，非是用尽了全力不能刺穿皮肤，皮肤一刺破后，里头的肉就没什么阻力，受惯性会直接到骨头。
她那张引以为傲的脸，此刻已经血肉模糊，算是彻底毁了。而这一切，只是因为顾丽珠刚才说了一句壮壮长得丑的话。
为了防止她叫的太大声，让别人听到了做噩梦，小肆往她的嘴里塞了米糠和稻草。
至于她身上那些伤痕，大大小小不计其数。有用刀子划的，有用皮鞭抽的，也有用棍子打的，十八般酷刑就差一个‘死’字了。
现在的顾丽珠，浑身上下也就一双眼珠子还能动弹，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姝，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。
但她唯一能表达自己想法的，就是嘴里不停发出的“呜呜”声音。
“师姐，我们怎么就走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呢？”
顾姝叹息着，疑惑着，蹲下身去，将顾丽珠嘴里的稻草抽了出来，希望能从她的嘴里听到答案。
“你以为你赢了吗？”可顾丽珠一张嘴，就是恶毒的诅咒，“你在他们眼里，始终是个怪物。墨子良不会完全相信你，你的孩子，会因为你曾经做过的事遭到报应。顾姝，你忘了你杀了多少人了吧？他们可都在等着，等着你下十八层地狱呢！”
她的话，准确无误地掐住了顾姝的命门，在她的心里荡起层层涟漪，扩散到眸中，酝酿成一片悲凉。
墨子良和孩子，曾经是她最恐惧的事，但现在，这份恐惧，已经烟消云散了。
她盘腿在地上坐下，将明灯灭了。
柴房并无窗户，四面都是封闭的，灯一灭，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，唯有那丝丝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，提醒着这间屋子刚才发生过的暴力事件。
“从有记忆开始，就是待在黑暗中。顾信之说的对，我们这种人，本就该活在黑暗中，不能见光的。”爱过恨过后，顾姝的声音一片空灵平淡，无什么情绪的起伏，“一开始我以为，是那些光有多可怕。可直到离开了深渊，接触到那些闪闪发光的情谊后，我才明白，不是那些光可怕，而是它们太可爱了。”
一个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，一旦碰触到了阳光，就再也不会想要回去。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，也在所不惜。
她现在就是如此，若还让她过回从前那种杀人为生的生活，那她宁愿下十八层地狱。肉体上的折磨，怎么着都比精神折磨要好受的多。
可顾丽珠，并不明白这个道理。
她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待在了黑暗里，哪怕阳光洒到了她身上，她也会嫌弃那光太暖太刺眼，弃之如敝履，避之如蛇蝎。
“你早就该死了，是我一直护着你，你才能苟活下来！”顾丽珠声嘶力竭，这是她此刻唯一能用来维护自己尊严的武器，“可你却恩将仇报，抢走了原本该属于我的一切。所有人都在讨论你，你的任务完成的有多出色，连顾信之都说你是他最得意的作品。”
“我们是人，不是工艺品！”顾姝忍无可忍，厉声喝道：“视人命为草芥的是天道无情，任他人驱驰的是犬马牛羊。”
“呵……”顾丽珠冷笑，“可以呀，你现在都能来说教了。”
“我没资格说教。”顾姝提灯起身，乘黑往外走，“我只是在努力地改变，想要做一个好人，为曾经犯下的错赎罪。师姐，希望你来生，可以遇到那个给你阳光的人，让你不必一个人在独木桥上，担惊受怕！”
“我才不是一个人！我也用不着你的可怜！”顾丽珠冲着脚步声响起的方向嘶声吼叫着。
回应她的，只有开门的声音。
门外的光很快铺了进来，照见她一身的狼藉；寒风呼啸着钻入屋子里，撩拨着她身上的伤口，提醒着她的处境。
门外，小肆端着毒酒静静站立着，看到首领出来，上前一步，将毒酒递上。
顾姝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头，勉强地揉开了笑脸，“你去吧，等她死了，一把火烧了便是。”
小肆垂首应声，往旁边一让。
顾姝迈步而出，抬眼望了望阴沉的天际，苍茫一片，雁过无声。
她微微仰头挺直身躯，裹紧了身上的大氅，迈着稳健的步伐，离了庭院。
人才出小院子，便被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，那淡淡的木樨香萦绕在鼻尖。
她伸手，环住来人的腰身，静静地听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，一颗心逐渐安定下来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