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姝静静地瞅着里赤梅，没有立时应话。
就在几个月前，这个男人千里迢迢地跑到白城去，骗过了所有的人，成功从回鹘关带走了昙国五万兵马。
他的话，可信度能有几分？
墨子良给了顾姝足够大的权利，大到她完全能决定此次谈判的成败，决定那五万将士是满载荣耀活着回到自己的故乡，还是马革裹尸葬身异国。
权力越大，也就代表她身上的责任越大，压在肩上的担子也就更重。意味着她做任何一个细小的决定事，都必须思之再三，再不能抱着‘可能’‘也许’这种心态，而是要用‘万一’！
万一里赤梅又故技重施，卖弄悲惨骗取同情呢？
万一他拿到昙国矿产后发家致富奔小康，饱暖思欲，又开始蠢蠢欲动对外扩张呢？
万一昙国矿产也很稀有，她这一头满口应承，回头三军将士不干了呢？
很多个万一在顾姝脑海中一闪而过，交缠纠错，阻止她立下决断。
“上位者最常用的手段，是先打一巴掌，再给一颗甜枣，如此恩威并施，方能笼络人心。”既然无法判断里赤梅的真正用意，顾姝也不能一味地防守，关健时刻还是选择了出击，“可你里赤梅却是打了人一拳，完了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，照样何人称兄道弟甚至还觊觎人家的银子。”
她这话是笑吟吟说出来的，但里赤梅却觉得，这话里好像有千万支羽箭，离他只有咫尺之遥，随时准备将他钉成筛子。
“本王之前种种作为，不就是为了此刻能和皇后娘娘您面对面谈心吗？”里赤梅赔着笑脸，在被钉成筛子的边缘试探着，“我也没什么恶意。”
“没什么恶意？”顾姝一拍石桌，抬起右脚踩在桌上，俯身一把揪住了里赤梅的衣领子，一副女人被别人搞了的老大派头，“你差点杀了我男人！”
“这事儿是个意外。”王子殿下举起双手表示投降。
顾姝挑眉：“意外没杀死他？”
“呃……”里赤梅这下没话可说了。因为按照他之前的计划，就是让东珠假扮里红莲，刺杀嘉囿皇帝。一旦嘉囿皇帝死了，那么昙国必然内乱，也就顾不上回鹘关，到时候他就可以悄悄地拿下这个易守难攻的关卡，从而打开昙国的门户，抢夺矿产。
不过可惜的是，墨子良还活着，而墨言卿也并没有如他期望中那般，同墨子良争个你死我活。这叔侄两个，明明已经摊牌了，却出奇的团结一致。
所以，他也只能改变计划，主动求和。
当然，这话，是打死都不能说的。否则，以这个女人睚眦必较的性格，莫说今日的谈判能不能成功，恐怕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了。
虽然真要打起来，他未必会输给她。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，和一个小女人动手，实在有损颜面。
“那，皇后娘娘还有什么要求？”既然听了前头那么多的废话，里赤梅可以肯定，顾姝心里是想要求和的，之所以还不松口，无非是自己的条件还没有达到，“你尽管说，本王一定满足。”
顾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。
她松了手，回身坐下，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，然后正色道：“我曾经派人前往乌拉国盗取血蟾蜍，他们折返回来的途中，碰上了你，被你杀了。现如今他们的尸首，还悬在你的帅帐之外。”
里赤梅脸色一变，暗道完蛋了！要知道那两个人是顾姝的人，给他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动手的。
“这件事吧，也是一个误会！”王子殿下灵机一动，计上心来，“你也知道，我妹妹百里红莲一向擅毒，她的东西，自然都是添加了重重防备的。那两个小孩子，就是死于中毒的，只是恰好碰上我的时候毒发而已。至于他们的尸首……”
他急的一抓脑壳，还真让他给抓出个主意来，“皇后也知道，两军交战，除了实力，心理战也是很重要的。娘娘放心，本王这就命人将他们放下来，然后用上好的紫檀木棺收敛了，八抬大轿送回回鹘关去。”
人已经死了，为他们做再多的事，也是于事无补。
更何况，盗取血蟾蜍是顾姝的决定，三儿和小六的死，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这件事上，她更多的，是怪自己。
至于里赤梅，自然也有他的惩罚。
“我要你亲自披麻戴孝，捧灵摔碗，送他们回来。”
披麻戴孝，得是五服内的亲眷；而捧灵摔瓦，更是要直系亲属。三儿和小六年纪轻轻，名不见经传，却要堂堂乌拉国王子去为他们捧灵摔瓦。
顾姝这话出口，里赤梅还未如何，站在亭外的东珠先冷笑起来，“娘娘可真是好盘算，王子殿下入了你们回鹘关，还能回来吗？”
顾姝目光一瞥，笑吟吟地看向了东珠，“你们王子殿下千里迢迢到了白城，也能返回来，为何咫尺之间的回鹘关，就不敢了？莫非，王子殿下并非真心求和，而是别有目的，所有不敢入回鹘关？”
“本王拳拳之心天地可昭！”王子殿下上一秒信誓旦旦，下一秒便怂了起来，“只不过，娘娘大仁大义能忍住不揍本王，你们回鹘关的将士可不一定，他们的手足兄弟，多多少少也是因为本王才失去的。”
“你倒是明白的很！”顾姝被他气乐了，“不过这一点你放心，我昙国儿郎最是通情达理，什么时候你到回鹘关，咱们再谈关于矿产的事。”
她说着话，便起身走出了凉亭。
里赤梅追到凉亭外，叫住她：“娘娘不要顾丽珠吗？”
他不提，顾姝还把这事儿给忘了。她驻步回身，笑问：“怎么，顾丽珠不是王子殿下用来钓本宫的饵吗？”
里赤梅嘿嘿一笑：“本王再怎么不济，也分得清该与谁合作；顾丽珠连自己亲妹妹都下得去手，又是昙国公认的仇人，本王若是留她在身边，不是等于在头上悬了一把刀子吗？”
“那就多谢了，本宫在回鹘关等着王子。”顾姝朝他一抱拳，转身走下观日峰。
观日峰下，墨子良同顾周郎一道并肩驻马，满脸凝重地看着道路另一侧的里赤松等人；他们的身后，各自是张弓搭箭的弓箭手、蓄势待发的骑兵。
眼看着顾姝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崎岖的山道上下来，各自脸上的凝重都稍稍收敛了，心里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。
短兵相接的情形下，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
墨子良更是打马上前，待顾姝下山后，俯身将她拉上马来，“姝儿辛苦了。”
顾姝一颗心嘭嘭直跳，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，将头埋在墨子良肩上，肃然道：“里赤梅到如今还在装疯卖傻，此人与大唐逆贼安禄山有得一拼，皇上切记小心谨慎。”
“咱们回去再说。”墨子良调转马头，却听得身后里赤松叫他。
“嘿，皇帝小子，你的皇贵妃不要了吗？”
嘉囿皇帝马上回头，眸中杀机顿显，冷冷地盯着里赤松，“你刚才说什么？”
里赤松本是要取笑一下，却被墨子良一个眼神吓得浑身一凉，只得讪讪一笑，抓起身边的顾丽珠朝他们扔了过去，“她中了软骨散，大概还有两个时辰的药效，你们可要当心了，再让她逃了，可抓不回来了。”
“嘭”的一声，顾丽珠摔落在了墨子良的马蹄后。她艰难地仰起头，看向马背上的顾姝，“师妹，救救我。”
顾姝将额头抵在墨子良的肩上，垂下眼眸看着地上的女子，眸中生出几分哀凉，却也只是片刻的事，“我自是要救你的。”
冷冷地说完这话，她便抬头对小肆吩咐说：“用尽你的手段，不要让她逃了。”
“是。”小肆应了声，上前去抬手一掌劈在顾丽珠的脖子上，登时将她打晕了。又命人拿了厚厚的尼龙绳来，结结实实地裹成了蝉茧，抬回去。
梁家父子领兵在关外接应，见帝后平安归来，都松了一口气。迎着打道回了帅府，众人坐下开会。
“里赤梅这人是个鬼才，有滔天的智谋，心思狡猾至极。他此番求和，是看着回鹘关久攻不下，而持久战对他们而言并不利。只要他占了一丝先机，就一定会卷土重来。”作为以身犯险的先驱者，顾姝率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，“更何况，他要昙国矿产，可见并非一心想要休战。”
紧接着是年纪高资历老看事通透的老国公，“战争从来不是目的，而是获取更久远的和平的手段；皇上虽然设法从麒麟堡运送来了粮草，但长此已久下去，军中物资虚耗，而国库空空，百姓也会怨声载道。”
意思是，他们耗不起，我们也耗不起。
“我已同里赤梅说了，他若是真心求和，便亲自将三儿和小六的尸体送来，到时候皇上与外公再与他详谈。”顾姝说着话，起身朝众人行了礼，“姝儿有些累了，就先下去歇着了。”
行军打战，一向都是男人的事，这次让皇后涉险，已经令一屋子的男儿羞愧了，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，起身送了皇后离去。
一出堂屋，冷风如刀迎面扑了过来，顾姝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大氅。侯立在廊下的芸儿忙忙地迎出来，扶住自家主子，“二小姐，今儿可是把奴婢吓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