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路比水路颠簸，从沧浪城到凤城，墨子良这一路可不大好过。上车吐，下车吐，没吃东西时吐，吃了东西还是吐。
一行三辆马车，两辆拉货的车，前前后后打点的十七人，硬生生地将三日的车程，拉成了六日。饶是如此，一行人到达凤城时，墨子良还是倒下了。
莫怀恩与杨有善绞尽脑汁，也只是让嘉囿皇帝睡得舒坦一点而已。
莫怀恩是上了年纪的，一把花白的胡子，花白的发；长途奔波，加上为嘉囿皇帝担忧过甚，那脸上的皱纹仿佛又增了一圈，看向皇后的眸子里，也是红红的。
杨有善毕竟年轻，情况稍微好一点，但脸色也不怎么好看。
顾姝心里明白，每过一日，墨子良便会朝死神迈进一步。她一颗心高高地悬着，抓心挠肺的疼意从不知名的地方爬上来，身体的每一处都痛的很。
心头如热锅上的蚂蚁，顾姝面上却是一派镇定，甚至为了宽慰两位医者，还蕴出了一丝儿笑意，“二位大人放心，我已经命人去乌拉国寻血蟾蜍，必定能为皇上清除体内毒素。到时候，一切就都好了。”
血蟾蜍是否存在，还是两说；即便是有，这样好的宝物，又岂是那么好拿到的？即便是上天保佑得到了那血蟾蜍，又怎么肯定一定能清除皇上体内的毒素？
莫怀恩是太医院的院首，杨有善是他的首徒，皇帝的身体如何，他们可比皇后要清楚的多。深知皇后只是宽慰之语，二人也只好应和着，出了门去。
客栈是凤城最大的，房间是顾姝亲自布置的，里头的陈设直逼王侯公府。
宽敞的双人床铺着上好的羊绒毯子，墨子良静静躺在上头，身上盖着的是褐色回文的丝绒被子；头下枕着的是一个蜀锦装的药草枕头。
幔帐用黑色遮光的粗布，一拉上，躺床上便什么也瞧不见了。
窗前放置了一个托塔天王的九层镇妖塔样式的火炉，里头的炭火噼啪响着；一旁燃着用以凝神的木樨香，仍旧遮掩不住屋子里浓浓的草药味道。
外间置着一张软榻，上头堆着两床薄被，及好几件凌乱的衣衫。那是顾姝睡觉的地儿，不过是困极了靠在上面打个盹儿，墨子良一有声响便醒了来，替他擦汗喂水。
这才一个日夜的功夫，顾姝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大圈儿。
芸儿瞧着心疼，想着替二小姐分忧，但也明白自己一个做下人的，再是能干，有些事也是不能替的。
她也唯有利用客栈的厨房，为二小姐仔细地炖上一盅补汤，但通常是她端来满满的一盅，端回去也是满满的一盅，热了三两回还是一盅。好说歹劝，也不过是吃上一两口，便搁了勺子，又去床边守着了。
“二小姐……”芸儿端着那才吃了两口的补汤，急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，想要再劝。可看到自家二小姐那满脸沉静如水的样子，那些说了千次道了万遍的话，也就生生地掐断在喉咙口了。
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，见二小姐没话说，只得端着汤出来。一开门，见顾周郎长身立在廊下，满脸焦急欲言又止。
对于顾周郎和自家二小姐那些事，芸儿不甚清楚，但那些关于二小姐不好的流言，都是因他而起的，所以，芸儿小姐姐对这位长相俊美的顾总兵，并无多少好感。
但此刻，身处人生地不熟的凤城，洪韵忙着外头的消息往来，唐悦和林樱正想方设法地要撬开那刺客东珠的嘴；而两位老医者忙着为嘉囿皇帝寻治病的法子。
余下的人，不是些赶车的车夫，便是些做粗使的小丫头。
这位曾经讨她厌烦的顾总兵，成了她唯一能说上一句话的人。
小丫头看着托盘里的补汤，扁着嘴，带着哭腔咕哝道：“二小姐这样下去可不行，回头皇上的病情还没有好转，她却先病倒了。”
可她却是无法可想了。
她见过自家二小姐痴痴傻傻的模样，见过她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；见过她为算计人绞尽脑汁；也见过她为皇上伤情伤心……
她跟在二小姐身边这么多年，经历了那么多事。
还在琉璃院时，面对刘敏母女的迫害，她的二小姐化解的游刃有余，反击的漂漂亮亮。
七哥被困明月山庄，二小姐亲自营救，虽然搞了一身伤痕回来，但那时候她可是意气风发，潇洒恣意。
入了宫后，二小姐周旋于后宫妃嫔之间，万微澜、高玉琴、北漠沁雅……面对这些人的紧逼，二小姐进退有度；即便是与皇上周旋起来，那也是不让须眉……
她家二小姐，是天上的明月，闪亮耀眼；是山中的狐狸，狡猾善变；她有菩萨心肠，江南水灾、淮阳人祸、玉兰关战火，一掷千金连眼都不眨一下。
可同时，她的二小姐也统领着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暗杀组织，拿银子取人性命。
这，才是她的二小姐。
可现在，那扇门里的女子，明亮的双眼已经是一潭死水，许久没有泛起灵光了；那张脸瘦的不成样，即便是勉强扯开嘴角笑，却比哭更叫人心酸。
“二小姐一颗心全搭在皇上身上了，如今皇上病成这样，二小姐那颗心也就像那被寒霜打过的花儿一样。”芸儿腾出一只手，抹了一把眼泪，压低了声音，抽抽搭搭地说：“也不知道皇上何时能好起来，再这么病下去，不是要了我们二小姐的命吗？顾大人，你能不能想想法子？”
眼泪，一向是女子最温柔最致命的武器。纵然顾周郎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，看到小丫头哭的眼鼻通红，又想到顾姝的情况，也是心急如焚。
可他，也着实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法子来。
论皇上的身体，有两位经验老道的大夫瞧着；论外头，有洪韵三人忙着；里头照顾的事，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。
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守在房门前，听吩咐。
“芸儿姑娘是娘娘跟前伺候的，连你都无能为力，在下一个外男，更是插不上手。”顾周郎尽量将语音放的软和一些，“皇上是真龙天子，自有天神庇佑，又有两位大人和皇后娘娘照料着，自然……”
“你就别拿这些话哄我了！”芸儿直接将托盘搁在廊柱上，身子也往上头歪歪地靠了靠，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，一个劲儿地往下淌着，“但凡莫大人和杨大人有法子，二小姐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了。”
顾周郎扮墨言卿是一把好手，就算是扮二十一世纪的顾周郎，也是一把好手；可在哄人这方面，他着实不是个行家。
眼看着小丫头哭成那样，他这眉头紧紧的皱成了一团，到底是没辙。
为了方便，楼上五间客房都是包下了的，旁边是莫怀恩与杨有善的房间，两名大夫正在里头忙碌着，不时有丫头小子抱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。
好在他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，虽然知道发生了大事，但也专心致志做着自己手上的事，并不多问一句多看一眼。
反倒是芸儿自己哭了一会儿，不好意思起来，抬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，跺了跺脚，说：“如今皇上倒下，二小姐如同行尸走肉，我可不能被打倒了。万一出了点什么事，也能替二小姐挡一挡！”
她话音刚落，便听得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，吓得手里托盘一丢，直接撞开门扑了进去。嘴里嚷道：“二小姐，你没事吧！”
话还未说完，眼看着一个人影站在自家二小姐的身旁，想也不想便朝那黑影扑了过去，嘴里嚷道：“你这小贼，有我在这里，你休想对二小姐不利！”
那黑影见她扑过来，连忙闪身要躲，可还是迟了一步，被芸儿抱着滚倒在地上。
“我家二小姐虽然现在呆着，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欺负她的！”芸儿一边含着，一边撕扯着那黑影的头发，衣服，拳打脚踢，好不威猛。
顾姝看着地上缠斗的二人，再看看拔剑闯入的顾周郎，又看看地上的二人，好半晌才算是明白过来，忙道：“芸儿，你先住手！”
芸儿姑娘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将眼前贼人制服的想法，哪里还听得见自家二小姐的声音，只嚷道：“顾大人，赶紧进来，把这贼人拿下！”
顾周郎提着剑，站在门口，看着地上滚来滚去的两个女子，实在不知道从何下手。
顾姝连忙起身，上前一手拉住一个，喝道：“都停手，芸儿，她不是刺客！”
芸儿被这一声吼懵了，手上动作停了下来，掌心还拽着那人的一缕头发。她呆呆地看着自家二小姐，半晌没有动静。
顾姝心中轻轻一叹。这两日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墨子良，外头的事一概不管，定是吓坏了这小丫头。
她将芸儿扶起坐在地上，一点点掰开紧拽着的拳头，轻声安慰道：“傻丫头，没事了，她不是刺客。”
芸儿这才反应过来，下意识地望向了那刺客，见是个女子，且还有些面熟。她盯着那女子看了半晌，好一会儿，才迟疑着道：“淳贵人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