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十月二十六日。
天色刚刚亮，一道明旨便晓谕白城。
这道圣旨，就‘嘉囿皇帝在宝亲王府被人行刺’一事做出了回应，表明皇帝只是受了轻伤，并无大碍。同时谴责了乌拉国的狼子野心，昙国好心联姻相助，换来的却是农夫与蛇的结局，实在令人心寒。
乌拉国既无交好之心，昙国也绝不姑息养奸，即日准备出兵攻打乌拉国，且御驾亲征，望举国臣民鼎力支持。
皇帝没事，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。但又要打战，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。
战争，从来不是一个好的词，它代表了狼烟烽火、白骨鲜血、伤残死亡、生离死别！
但同时，战争也代表着功勋与门路，那些科考失利的、目不识丁的，只要够胆量，够能力，便可以靠着这条路入仕，跻身官场，甚至登明堂朝天子。
无论众人如何议论纷纷，明旨已下，自然不可挽回。他们能做的，也就是为远在边关的亲人默默祈祷，祈求上天垂怜，能有一日得见离人归。
而同时，皇后入宗庙为边关将士祈福的旨意，也晓谕六宫。众人心照不宣，煞有其事地预备着皇后入宗庙的事，唐、林两位常在也请旨一道去了宗庙。
很快，礼部选出了适合出征的良辰吉日，就在十一月初一，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。
这日一早，天儿虽然亮的快，但白茫茫的大雾笼罩在白城上方。一眼望去，这座金碧辉煌的都城，缥缈的好似仙境一般。
明黄的八轮豪华马车从午门前出发，前后三千禁军簇拥，禁军统领应天城策马随车，其后紧跟着老洪公公与小肆二人伺候。
马车出了白城后，与候在城外的三万军机营士兵汇合，浩浩荡荡地往回鹘关去。
帝驾出了城后，夹道相送的百姓们纷纷起身，各回各家，开始一日的忙碌。
一辆青帐的两轮马车不显山不露水，慢悠悠划过长街，赶车的是个穿着粉红碎花衣衫的小女子，圆嘟嘟的脸蛋儿，水灵灵的双眸，十分讨喜。
其后，又有两辆灰帐马车紧随。中间一辆车上，赶车的也是个小女子，五官甚是精致迷人，穿着一袭红衣，只是嘴里叼着个水烟枪，正在吞云吐雾，不时挥舞一下鞭子催促一下两匹良驹。
剩下一辆车上，赶车的是个身材匀称的男子，但一张脸却布满了红色的斑点。
三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城，直奔淮水码头去。
至码头停车，车上的人下来。
第一辆车上坐的，是墨子良和顾姝，赶车的是芸儿。
第二辆车坐的是唐、林二人，及赶车的洪韵。
第三辆车是莫怀恩与杨有善，赶车是易容过后的顾周郎。
淮水码头是白城唯一的码头，来往的官船私船皆停靠于此，自然是热闹非常；临水有两层酒楼名‘临江仙’，即便是入了夜，也是灯火通明，往来行人络绎不绝。
几人刚刚下了车，照了个面，便有几个担夫上来，赔着笑脸询问是否需要苦力。
顾周郎将人打发了，同墨子良道：“公子，咱们的船还有半个时辰才到，不妨去旁边临江亭上歇歇。”他说着话，往临江仙二楼看了看。
墨子良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，只见一条栈道一直延伸到水面，起了一个三层的八角飞檐凉亭，亭中一人黑衣宽袍，坐在轮椅上，背对着他。
即便是隔得远，也没有看到那人的容貌，墨子良还是知道，那是他的王叔，昙国的宝亲王。
他示意众人去旁边酒楼休息，自己独上栈道，往凉亭行去。
已经是寒冬的天，晨起的风尤其的冷，再被淮河水一染，那风便好似带着刀子一般，刮在肌肤上生疼。
墨言卿坐在轮椅上，拢着裘衣，眉头紧紧地凝着，望着水面若有所思。直到那轻缓的脚步声，停在身后，他才转过轮椅，看向来人。
因是便装出行，墨子良着一袭白衣，拥着藏青的裘服，头发也没有往上梳，就那样松松地挽在脑后，用一支玉簪做装饰。他这番打扮，全然没了帝王气息，恰似个趁闲出游的公子哥。
他细细地端详了轮椅上的宝亲王，好一会儿，才敛襟入座。
石桌上置了一套紫砂茶具，墨言卿挽袖端起茶壶，斟了一杯茶递到墨子良面前，尔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。
两个人默默地吃着茶，谁也没有开口。
好一会儿，墨子良才搁下茶杯，面上柔出了一丝苦笑：“若在此前，有人告诉我，与王叔相对而坐，却无话可说，我是如何也不会相信的。”
墨言卿也笑了笑，“世间万物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，尤其人心，最是善变。”
“是吗？”墨子良摩挲着那烫金竹纹的紫砂杯，唇畔笑容收敛，眸中一片哀凉，“可子良总觉得，人心虽然善变，刻入骨髓的情义，却是能伴人终生的。”
“也许吧，”墨言卿道：“可有些东西太过诱人，能遮人眼弊人心，那些微不足道的情义，也就看不见了。”
“王叔说的，是那把龙椅吗？”墨子良问。
“也许是，也许是别的。”墨言卿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淮河水面，“白城少有下雪，但每至深冬淮水便会结冰，来年三月才会化开，至今也无人知晓原因。凡事若都追求个因果，也着实太累了，人活一世，最是难得糊涂。”
如果可以，墨子良确实希望自己能糊涂一点，无知，有时候真的是一种福气。
“你不该杀了顾太后。”
墨言卿一声轻笑，“她是因你而死的。”
这，又是一句实话。
如果不是因为墨子良始终不肯相信，宝亲王有谋反之心，顾太后断然不会束手就擒，任由他墨言卿宰割。
墨子良发现，无论自己在哪方面，都比不过眼前这人。
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，却只看见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，无从辨认那张脸上的表情，也就无法猜透眼前这个人，此时此刻，到底在想什么。
“王叔特意来此送行，不会就是为了吃一杯茶吧？”他索性把话挑明了，“莫非，你是担心朕这一去回不来了，特意来要禅位诏书的？”
问出这句话后，他忽然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，笑意也就慢慢地爬上了双眸，语调也变得轻快了许多，“王叔放心，朕若但真回不来，自会有人将禅位诏书送到你手上，届时王叔登基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。”
墨言卿回头看了墨子良一眼，搭在扶手上的十指轻轻地一扣，随即便又将视线挪到了河面上。眸中点点冰冷散开，扩至眼角眉梢，声音也冷了下来，“本王会凭实力坐上那把龙椅，不需要你的怜悯。”
墨子良垂眉，掌着紫砂杯把玩，嗤笑道：“一个将死之人，有什么资格怜悯别人？侄儿还要求叔叔怜悯，给他们母子三人一条活路。便是九泉之下，也能含笑了。”
扶手上的那一双手，力道加重，墨言卿的神情也更加冰冷，却什么都没有说。
静默了良久，墨子良仰首将杯中的凉茶饮尽，起身朝轮椅上的人深深揖了一礼，“此去一别，山高水远，后会无期。朝中诸事，望王叔周全，朕在此谢过。”
微顿，他抬眼看了看那个漠然的背影，声音渐转低沉：“高处不胜寒，王叔珍重。”
语毕，转身离去。寒风一路相送，掀起他的衣袂，与发丝在空中缠绕，难分难解。
脚步声渐行渐远，轮椅上的男子，却始终没有回头。
连时空客服都治不好的毒，这世上还有谁能妙手回春呢？
他看着满河碧蓝的水，看着云雾散开后渐渐晴朗的碧空，看着那一抹逐渐从山巅往上升的阳光，轻轻的合上了眼。脑海中，浮现出了那个小小的身影，恍惚间，好像有人在唤他：“王叔！”
他吓得陡然睁开眼来，转动轮椅往栈道的方向瞧去，看着那一抹藏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栈道的尽头，眸光渐渐黯淡下去。
墨言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，他也是做好了准备的。他用一生的血汗，换来的是太祖皇子与先帝的防备。最是无情帝王家，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这句话的深意。
可对于那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的小侄子来说，何尝不是满腔的深情，换来了无情的背叛？
船是早已经备好的，两层画舫，装饰的十分豪华，一眼看去，就是那种钱多到没地方花、又闲的没事干的富二代出行。
众人早已上了船，唯有顾姝在码头候着。她拢着鹅黄的裘衣，戴着兜帽。等墨子良近前来，便牵着他的手，上了船去。
船家开了船，那两层画舫便离了港，驶入碧海青天之间，将满城喧嚣抛在了身后。
墨言卿一直目送画舫行远，直至消失在河面上，他才转动轮椅，缓缓地过了栈道，打道回府。
才一进府门，便听小童回禀：“今晨下人们发现，顾丽珠离开了府，不知去向。”
对于顾丽珠，墨言卿眼下显然是防备多过于信任，“立即派人去找，发现其行踪，就地正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