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毕业数年,校园小龙女摇身变成傲笑霓虹的夜场女王。

后来再提起武田君,冷眉脸上便不见疼痛。

某日,冷眉燃起一根烟,同面前的女友轻佻一笑,道:“知道吗?我现在的一个男友,就是武田君关系最好的一个同学。”

冷眉有晚在帝都不夜城遇到了武田君的爸爸,他身边跟着个穿蓝裙子的年轻姑娘,打眼看去便知关系不一般。冷眉恶作剧心起,走过去叫了声武田叔叔。武田君的爸爸很局促,只想装作没有听见埋头走过。冷眉不依不饶,追上前,面对面笑吟吟地又叫了声武田叔。武田君的爸爸很无奈,只得殷勤作答,一面试图同蓝裙女孩拉开距离,模样十分尴尬。

武田君的爸爸走出不过百米,冷眉便在身后放声大笑。如今的冷眉,再不是从前羞怯稚气去武田君家做乖乖女的那个姑娘。在她的人生中,像一只形同惨死的扇贝般任人打开欺辱的机会只有一次,此后她要成为割取扇贝的人。

唯一不能让冷眉保持昂扬女王气场的地方,就是医院妇科门诊。

在身体的流浪史里,让冷眉感到痛苦的是先后三次的人流。

尤其是第一次。遇见的医生正值更年期,大概有家庭危机,脸上怨气重重,眼里的鄙视昭然若揭。手术的时候,那医生动作粗暴,稍闻呼痛声便不耐地大声喝止,恨不得替天行道惩罚这些前来堕胎的年轻女人们。手术一结束,她马上喝令床上半死不活的冷眉爬下床去给后面的患者腾出位置,并附赠难听话一堆。那医生的矮胖身影简直成为冷眉的恶梦。

“我需要一个不会让女人怀孕的八块腹肌男。”冷眉眯着眼睛玩笑说。

对于安全措施,冷眉是这么回答的:“有时候碰到的人就是让人不愿意剥夺同他最完美的乐趣。”众闺蜜集体失语。

武田君之后的两年里,冷眉身边出现过很多男人,大家已经习惯对她带出来的男人不加追问。他们大多轻浮,偶尔也有青涩面容或沉默大叔,大家也不以为意,知道冷眉与所谓男友不过是一周半月的事情。

其中有个年轻男孩叫安邑凡,很例外,见过他的人都记得。记得他,是因为他的老实质朴。第一次见面,朋友们聊天间,本无探访他生活的意思,他却一派真诚,把自己的工作年龄家庭情况报了个门清。他看冷眉的目光也和那些男人不一样,是带点羞涩和珍重的。那天,冷眉也很收敛。冷眉私下说:“小孩心智有点嫩,怕吓着他,哈哈!”冷眉弹一弹烟灰,看起来很不经意。

冷眉和安邑凡在一起三个月,听说还见过父母,差一点让人以为有戏,最后还是分手。

二〇一二年,冷眉突然告别酒吧,收起金缕纱衣无数,洗净铅华,回归素衣白领一族。

没人知道为什么,除非她自己愿意吐露。

这年夏天,冷眉让同学陪她参加了一个婚礼。

她奉上丰厚红包,祝福完新人,又在仪式上拉着同学鼓掌到手心发红。那一天冷眉心情很好。

新娘大家不认识。新郎是安邑凡,穿着银灰西服,很帅气。

冷眉说:“你相信吗?老天真的给每个人都派有天使。只是他们面目往往平庸,混于人群,所以不容易被发现,久而久之,很多人心存质疑。”

冷眉说:“人生嘛,总是这样,有人伤害你,就有人拥抱你。被伤害的时候觉得天地皆面目可憎,被拥抱的时候又发现可憎之人皆可怜,所有过错都可以被原谅。”

总有一个天使让你向前看,原谅他人也放过自己。

冷眉所遇见的天使,不是安邑凡,是安邑凡的妈妈。

冷眉曾做过三次人流。

一个孩子的爸爸是武田君,另外两个的爸爸不知道是谁。

第一次遇见一个很粗暴的医生。后两次在另一家医院,遇到了同一个医生。

在第二家医院,冷眉做过一次人流后便记住了医生的名字,因为她的动作很温柔,而且手术中保持沉默。相比第一次那个医生,她简直就是亲人。

所以第三次测出两道杠的时候,冷眉直接去挂了她的号。

躺在手术台上时,冷眉有点紧张,毕竟她等待的又是一场无可避免的剧痛,她只期待医生的手能尽量轻柔些,再轻柔些,像上次一样让她少受些折磨。

于是,冷眉鬼使神差地对着那个女医生谄媚地说了句:“我上次手术就是你做的,你做得真好,我都不太疼。”

这句话一出口,她自己也觉得很不合适。看着白口罩后面那道责备的目光,冷眉选择了沉默。

其实,她觉得那目光虽然是责备的,也还是温柔的。

安邑凡爱上冷眉的时候,她并没有爱上他。她只是觉得这男孩相处起来有几分舒服,而且他对她好,好到几乎要把她供起来。冷眉享受这种不需要成本的好。

在安邑凡说起希望带她和自己妈妈一起吃饭时,冷眉也没有多想,便答了好。同安邑凡的认真相比,她并没有考虑太多。帮一个喜欢自己的男孩达成他的小愿望,冷眉甚至觉得自己是在付出一点善良。

在餐厅,冷眉一看见安邑凡的妈妈就怔住了,她认出了那双温柔的眼睛。在安邑凡妈妈拿着纸巾擦嘴的瞬间,冷眉完全确定,她就是那个曾经给自己做过两次手术的医生。而在她的神情里,冷眉也肯定,对方也同样认出了她。

让冷眉意外的是,安邑凡的妈妈只字未提,很和蔼地跟她聊家常。从谈话里冷眉并没有捕捉到她的不满或轻视。

那天安邑凡的妈妈似乎说了很多话,家长里短、安邑凡幼时的趣事,冷眉后来都记不得了。她只记得安邑凡妈妈告诉她,女孩子一定要对自己好,好好照顾自己,不管别人爱不爱你有多爱你,都要成为最爱自己的那一个。

从餐厅出来,三人走在路上,安邑凡的妈妈突然让他们等一等,然后她跑进了附近的同仁堂。十多分钟后她拎了一包东西出来,不容分说地塞进冷眉手里,对她说:“女孩都气血虚,回去炖完喝上,年轻时不照顾好自己,老来病痛多,都是自己受罪。”

冷眉第一次对自己这浑浑噩噩的两年有了懊悔,为一个在夜色中跑向药店的阿姨的背影。

那包东西里有两盒阿胶,以及一些分成小袋配好的补气血中药材,黄芪枸杞红参,怕她不知道怎么用,上面体贴的写着如何如何的炖鸡汤喝。

回来后不久,冷眉就同安邑凡分了手,只愿意同他做朋友。

因为她没有真的爱上他,还因为他有一个那样好的妈妈,冷眉不愿意占据他身边那个位置,希望把它留给将来深爱安邑凡的某个女孩。

在他们分手以后,安邑凡妈妈还托安邑凡给冷眉带过两次类似的药材,安邑凡说,他的妈妈很挂念她。

冷眉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很好看。

她已经不是当初校园里的那个她,白莲初绽,晨露无瑕。时间已在她的脸上留下印迹,淡然微笑里,眼角已经有浅淡细纹,和经了诸多世事后眼里已不再的那一抹清澈。

但她仍然是美丽的。

在这于她来说翻天覆地风起云涌般的几年里,她经历的事情与事故都那么多,在看过这世间许多的神秘不神秘的面目后,她的笑容,还可以是澄清的。虽然不再纯粹洁净如初,但她的笑容开始富有坚韧力量,让人一望即知,这个女人不会再轻易被生活击垮。

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生活在风轻云暖的日光之下,没有人心甘情愿坠下深渊。

在每日涌动的那么多身影里,每一个见识过深渊又奋力爬出的人,从此都拥有了与别人不一样的灵魂。

那么,是什么将她从深渊中带到平坦的人生道路上呢?

在安邑凡婚礼那日晚上回到家,冷眉窝在家中双目茫茫,微笑着泪流满面,只有她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。白天,冷眉坐在台下拉着同学鼓掌鼓到手红时脸上真心快乐的笑容;晚上手心还在发热,心也在温暖,只是她找不到自己流泪的原因,是伤痛?是失落?是悲哀?还是如梦方醒?

那时,在不远处,新郎的妈妈微笑着看过来,眼神温柔的让天下所有儿女都会艳羡。

要爱自己!绝对的人生哲理,也是冷眉成长里最真诚的感悟。

人生的路那么长,一路上那么多风雨兼程那么多不易。在爱到来又离开的时候,人们时常沉浸在痛苦里,变得不爱自己,成为离弃者的同谋。凡俗的人们,常常走着走着就忘了,自己才是世界上那个最长的陪伴自己一生的人。如果一直都没有认清楚自己,那一生还有什么意义?

爱的伤痕,只有爱能补救,爱自己亦是一种爱。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天使,这世界原本无人落单。

冷眉有了这样的体会,决意离开了生活24年的环境,东渡东瀛,忘记过去,重新开始。

这是在她物欲横流的青年时光里,一个妇产科医生送给她的一生之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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