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九月二十八日，晨，有小雨。
一道明纸从皇宫内发出，一路快马递到了知府衙门。
身宽体胖的林知府刚从床上爬起来，还没来得及梳洗，坐在妆台前半眯着眼，让小吏给自己宣读公文上的内容。
“告：皇后……”小吏一句话还没说完，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，将公文高捧过头顶，“大人，这公文实在骇人听闻，小的不敢读啊。”
“没用的东西！”林知府起床气爆表，躲过公文的同时还赏了小吏一脚，胡乱将公文给扯开，“又不是头一次当差了，胆儿还跟惊弓之鸟一样！就算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公文，能有什么大事？哪一天要是送出了废后的消息，才有你恐惧……”
随着林知府将自己双眼揉了揉，公文上的御笔清晰呈现在眼前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，三魂也被吓走了七魄，直接从花梨木纹的条凳上栽倒下去，那手里的公文也跌了出去。
等他跌到地上身体吃痛，整个人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，忙扑将过去将公文捡了起来捧在怀里，生怕蹭上一点儿尘，被人逮住了，那可是对皇上的大不敬之罪。
不过，眼下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。
公文上称，皇后失德，要将大皇子过继给玉嫔抚养？
可怜林知府在白城府衙待了这么多年，旁的不说，至少官场上那一套奉承谄媚是摸得门儿清，也颇会揣测上头的心思，能从只言片语中联想出一套世纪大戏。
可现在，他是真的看不懂手里的公文了。
自古以来，将皇子过继给别的妃嫔养的事，不是没有，更有甚至，还有将皇子交给亲王来抚养的呢！
但都有特殊例子，或是因生母地位卑微，交给位份较高的妃嫔，能活的更好；亦或者是生母犯了事，皇子年幼，也有交给别人抚养的。
眼下，皇后因为之前杀焦棠梨一事，被遣送回顾府；加上与顾信之的事闹得沸沸扬扬，说她无德抚养皇子，倒也是说得过去的。
可为什么是玉嫔呢？
论位份，宫里有温嫔娘娘协理六宫，陈贵人也是当朝工部尚书之女；再不济，还有两位常在，她们可是从小跟在皇上身边的老人了……为什么偏偏是入宫半月余的玉嫔呢？
轮身世，如今白家的案子虽然在重查，她便还是罪人之女；即便是白家但真冤屈，将来查明了真相，她也不过是商贾之女，无子封嫔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。
难不成，皇上但真因上头没有了顾太后压着，大权在握独断乾纲，便要往好色昏庸的岔道上一路高歌前进？这个玉嫔但真有那西施褒姒那般祸乱国君的本领？
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，以皇上眼下对皇后的态度，离废后不就只差一纸诏书的事儿了吗？
顾太后虽然不在了，但还有顾相爷在呀。不过这个迂腐的老相爷，在国政和女儿面前，肯定会义无反顾选择国政，甚至还要为自己养出这么一个伤风败俗败坏门风的女儿内疚惭愧……
这么一算下来的话，这昙国的朝堂，不就全在宝亲王的掌控之下了吗？
想那宝亲王是王叔，嘉囿皇帝又最是尊敬他，他说一句往东，皇帝就算不马上奔东而去，但绝对不会往西跑！
“大人，”小吏见自家大人呆坐在地上，好心提醒说：“这公文咱们发不发？”
胖知府攀着条凳爬了起来，坐在凳子上略略歇了口气，抱着自己的镶金嵌银牡丹花铜镜安定了一下神思，方道：“发，宫里来的圣旨，肯定得发！另外，前儿个从宝亲王府得到的五千两银子你给拿出来，另外再添上六万一千六百六十六两，拿头前新得的那个错金发财宝箱装了，悄悄送到宝亲王府上去。”
“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两银子？”小吏脸上的肉明显地抽动了两下，十分心疼，“大人，那可是开源赌坊两年的收成，您就这么给出去了？”
“你懂个屁！”知府大人将手中公文准确地扔进小吏怀中，轻喝道：“咱们身在天子脚下，又攀上了宝亲王这颗高枝儿，还怕那些银子不会自己往兜里钻？”
“是是，奴才蠢笨，不如大人想得通透！”小吏连忙应着声去了。
知府衙门的公告一出，整个白城直接炸开了锅。
正如林知府所想的那样，皇帝这道圣旨，和直接废后真的没什么两样，就差把那层薄薄的窗纸给捅破了。
当然，这消息就算是把天捅破了，也只殃及那些鹤立鸡群的人，贫头百姓只管躲在下头看热闹，丝毫没想过，等那些高个子的人倒下了，祸害自然就落到他们身上了。
而顾昀，无疑是最最鹤立鸡群的那人。
但老相爷神色焦急匆匆忙忙赶到琉璃院时，发现阖院上下无一个为这件事上心的。
因为他们的另一个小主子，顾皇后的小女儿，昙国的承曦小公主，失踪了！
“好好的，怎么会失踪呢？”老相爷被小飞子拦在琉璃院门口，急的在门口来回踱步，“这琉璃院派了这么多人，可都是皇后亲自挑选的！再说这相府，也是重兵把守，那些人可都是顾太后的人呀，一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，谁人这么大胆，敢到相府来偷人？”
一旁韩宏亮也表示：“老奴等人日夜巡视顾府周围，不敢懈怠，昨日老奴才加强了府上的守备，巨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！”
小飞子眼里有泪花，满脸戚戚然，声音也带着哭腔：“谁说不是呢？奴才们也是日夜警惕着，可今儿一早起来，发现顾嫲嫲和冬葵秋葵两个被人打晕在地上，公主也不翼而飞了。这已经把琉璃院翻了过来，皇后娘娘正在里头哭呢。几位姐姐也到其他各个院子里去看了，还没传消息回来呢。”
院子里，适时地传来了顾皇后呼天抢地的声音：“我的承曦呀，都是为娘的没用，护不住你呀！”
想起小外孙女那圆溜溜的清澈大眼睛，又想起女儿曾经委屈巴巴的样子，又想起妻子至死也未闭上的含悲带怨的眼，顾昀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，空落落的，但那种失去重要东西的痛彻心扉，却十分清晰。
布满了皱纹的眼角，析出一滴晶莹的泪花儿来，“传令下去，就算是将白城翻过来，也要将承曦公主找到！”
他已经失去了妻子，失去了大女儿，失去了妹妹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女儿再受苦了。
废后又如何，顾家的前程又算得了什么？只要一家人在一起，和和美美的，比什么都重要！
可怜老相爷一腔深情满目悲切，而此刻，躲在寝屋中‘伤心欲绝’的顾皇后，正看着小画册，吃着糯米软糕，躺在床上满脸惬意。
一旁，小肆靠在窗边嚼着薄脆，不时学着主子的声音叫唤两声，惟妙惟肖，就连顾姝本人都听不出这不是她的声音。
老实人芸儿蹲在顾姝身边绣着怎么也绣不完的小肚兜，十分担忧：“二小姐，咱们这样骗老爷，好吗？”
顾姝捻起一块糯米软糕塞进她嘴里，笑道：“你老爷可是当朝丞相，不会出问题的。再说了，公主丢了，光是咱们急是没用的，得要父亲也跟着急，这样消息才跑得快跑得远！”
芸儿挠挠头，发挥好奇宝宝的精神，“可二小姐，奴婢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，公主明明好好地待在衡院，您为何还要说她丢了呢？”
顾姝摇了摇头，心中叹息：这傻丫头，也真的是傻的可爱。
“顾丽珠盯上了小承曦，她的眼睛就会一直放在咱们琉璃院，正所谓明强一荡暗箭难防，咱们与其日以继夜地防备她，倒不如来个出其不意。”
她一边说，一边示意小肆继续嚎，一边往嘴里放东西，“你想一想，猎人都已经拿弓箭瞄准猎物了，但突然那猎物‘咻’的一声不见了，那这个猎人就会放下弓箭，四处寻找。这所有人都不知道猎物在哪里，其他猎人明知道这人已经瞄准了猎物，肯定会猜测猎物是不是已经进了这人的皮囊中了。”
“奴婢明白了，二小姐这是要他们内讧起来，咱们好坐山观虎斗！”芸儿恍然。
“唉没错！”顾姝又塞给芸儿一个糯米团子以示嘉奖，“顾丽珠和墨言卿就好比两条毒蛇，一致对外的时候，剧毒加倍。可一旦他们开始调转目标攻击彼此，那肯定会狠狠地咬着对方的七寸不放。”
芸儿叹了口气，“旁的也就罢了，皇上也太没良心了！”
顾姝闻言，动作一僵，脸上神情也沉了下来。“他到底是本性凉薄，还是有苦衷的，就看这几日了。我就不信，就算他喜新厌旧，还能不关心自己唯一的女儿。”
芸儿凝眉想了想，惊呼道：“二小姐，难道你谎称公主丢了，除了是要宝亲王和大小姐内讧，还要引皇上来？”
顾姝点头，“这两日我想了许多，我和皇上之间，始于利用与合作。就算他对我没有情谊了，凭我七杀堂和顾家的势力，总还能保住两个孩子的荣华富贵的。”
芸儿心头仍是担忧，但见二小姐面有悲色，生怕更加勾起她的伤心往事，不敢多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