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，乍暖却寒，蒙蒙细雨从夜空中洒落而下，被油纸伞格挡开去。
伞下，顾太后扶着星月的手，面容沉静，眸子里却是一派担忧，“姝儿尚在府上时，曾有贼人闯入挟持了她，当时韩宏亮还伤了那人？”
星月回道：“确有此事。根据韩教头的推断，此人该是七杀堂暗堂的堂主，后被神秘人救走，七杀堂还曾重金悬赏。”
顾太后沉吟片刻，问：“你说，当时有没有可能，是姝儿和那贼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？”
星月道：“奴婢当时未曾在场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”
顾太后回首看了她一眼，眉宇紧蹙，“你如今，也开始学他们，话只说一半了。”她也没有深究的意思，淡淡地便将这个话题带过，“如今他在玉兰关协助宝亲王，也不好这个时候召他回来。何况姝儿也有了身孕，一切，等孩子生下来也就明了了。”
星月姑姑沉默了片刻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，问：“太后觉着，皇后能平安生下孩子吗？”
“她有皇帝护着，身边……”顾太后话说了一半，忽的觉察出星月话中另有异议，眉宇蹙的更紧，“你的意思是，珠儿会对皇后不利？”
不等星月回答，她便继续说道：“她想要保住当前的位置，哀家料想她还不至于如此愚笨，同时与哀家和皇帝作对。”
太后都如此说了，星月自然也无话可说。
且说鹤龄宫这头，因天色已晚，国公夫人趁便辞去。将出鹤龄宫的范围，迎面便碰上了皇贵妃，她便退到一旁行礼。
顾丽珠上前亲昵地挽住国公夫人的手，笑说：“夫人是姝妹妹的外婆，也便是珠儿的外婆，无须如此客气。”
国公夫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，避开了顾丽珠的搀扶，不容置喙地道：“天色晚了，宫门即将下钥，妾身还要赶着出宫，就不陪皇贵妃闲话了。”
顾丽珠也不尴尬，示意栀子退开，自己撑了伞上前，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国公夫人面前，笑说：“本宫无意间在贞宁宫外拾得一封信，这上头的内容实在骇人听闻，事关令千金，觉着夫人有权利知道真相。”
国公夫人本是不愿意理会她，听如此说，少不得接了信，借着幽暗灯火看了看。
只看了第一行，便脸色大变，将信纸折叠了，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。确定无人后，方拉着顾丽珠低声问：“这封信还有谁看过？”
顾丽珠诚惶诚恐地道：“本宫拾到它后再无一人看过，只是不知道之前可否有人瞧见。”
国公夫人愣了片刻，只说了一声“妾身告退。”便匆匆离去。
“夜黑路滑，夫人可千万小心。”顾丽珠装模作样地担忧道，只等人走没了影，她脸上方露出一抹冷笑。抬首看着夜空繁星点点，感受着蒙蒙细雨铺面而来的清凉，“这雨，越下越大了。”
时已三更，顾相府各处都已经熄了灯，唯有前院书房还有火光。
已是相府四姨太的小莲身穿绛紫的裘衣，手里提了个小小的食盒，身后一个丫头提灯，一个丫头执伞。
至书房门前，执伞的丫头上前去敲了门，里头传来老相爷的声音：“谁呀？”
小莲柔声道：“妾身见老爷书房灯还亮着，特意炖了一盅鸡汤来。”
里头默了一下，尔后传来相爷的声音：“进来吧。”
小莲示意两个丫头在外候着，自己推门进去，见老相爷临窗坐着，面前的案几上展开了一幅画。她将食盒搁在另一个案几上，端了里面的汤给相爷，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那张画像上。
只见画上女子螓首蛾眉，正在一株艳桃下拨弄一架古琴，视线却是眺向远方的，好似那处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，比她手下的那架古琴更具有吸引力。
她伸手轻轻抚了抚画上女子面颊，笑问：“画上这位姑娘是谁呢？值得相爷如此念念不忘？”
顾昀正吃着汤，闻言抬眼看向那幅画，眸中便露出点点哀色来，看叹了一声后，方说：“是大夫人。”
“原来大夫人长得如此精致。”小莲抚摸着画像，轻声呢喃着：“难怪能让相爷如此伤感。”
老相爷端着碗的五指轻轻地颤了颤，眸中的伤感，参杂进了一抹悔恨。他仰头，将碗里的鸡汤一饮而尽，将空碗递给小莲，“夜深了，你早些歇着去吧。”
小莲将将接了碗，那门竟忽然从外头被人撞开，冷风如同刀刃一般呼啦啦地往里头刮，还伴随着细微的雨。
角落里的灯火几度明灭，在那股龙卷风中，映出冷冷的光亮。
“嘭”的一声，小莲手中的玉碗落在羊绒地毯上，而她的眼前，赫然出现了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。而老人手上一柄冷光泠泠的长剑，剑尖直指顾相爷的咽喉处。
老人身上穿着素白的绒毛锦衣，早已被雨水湿透了，满头华发服帖地搭在脸颊、肩头、后背。
他双眼充血，颌下半把雪白的胡子无风自动，抬手将一张陈旧信纸拍在顾昀面前的案几上，冷声问道：“这是不是真的？”
此人正是护国公梁载冰，而他手上那封信，正是顾丽珠拿给国公夫人的。
元宵佳节，他夜深未寝，本是等着入宫参加宴会的夫人，带回外孙女的好消息。可他没想到，等回来的是他那个向来不让须眉的夫人一脸惨白的痛彻心扉，以及那封书信。
顾昀毕竟是个文人，再怎么经历过大事，也被护国公这阵仗给吓住了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，颤抖着手去拿案上的信来看。
信纸拿开，护国公瞧见案上女儿的画像，本就充血的双眼更是瞪大到了极致，咬牙怒喝道：“你有什么资格看她？”
顾昀才将那信看了一半，脸色已然更加苍白，十指轻颤，那信纸也轻飘飘地落在地上，连带着他那颗后悔、愧疚、自责的心，也一并掉入了深渊中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，方有力气开口：“小莲，你先出去。”
小莲不敢多留，连忙退出房门去，却不就走，在廊下静静地听着。
屋子里，顾相爷缓缓地将那封信折了折，压在案上，抬眼对上了老国公的视线，“国公此来，是为了取我性命的吗？”
持剑的手，微微颤动了一下，冰冷的剑尖划破了顾昀的皮肤，鲜血犹如涓涓泉涌，滴在一袭藏青的回文锦衣上，将白色里襟染的通红。
是要取她性命吗？
梁载冰不由的在心中问自己，却发现，没有答案。
如果是在见信的一刹那，这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，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提剑砍下他的脑袋。
可这一路的雨水冰凉，将他满腔的怒火浇灭殆尽，理智稍回后，女儿本就渺茫的音容更加飘渺，转而取代的是昙国的江山、民生以及边关的将士。
曾经许诺给女儿一生安稳、却又狠心舍掉她性命的这个男人，是昙国的右相，顾太后的亲哥哥。
他若是死了，举国动荡，梁、顾反目，正是亲者痛仇者快的结果。
可……若就这么轻易饶了他，叫他如何甘心？
他梁载冰这一辈子，以手中的剑守护了昙国千万个家庭，让他们得以团圆美满，安享天伦。
可从始至终，他却不曾为自己的女儿，做过一件事情。甚至，为了朝廷的安稳，将她作为了工具，答应了与顾家的联姻。
就连现在，明知道女儿死亡的真相，他那把剑划破了这个男人肌肤后，再也不敢往前刺半分。
为了所谓的大忠大义，为了顾全大局，他再一次的，舍弃掉了女儿。
“噌”的一声，那柄伴随他戎马半生的宝剑，没有折入黄沙，却在掉落在羊绒地毯上的刹那间，从中生出一条裂缝来。
眉发皆白的老将军终于没能忍住，抱着头蹲下生，放声大哭，“颖儿，是为父害了你，是为父害了你！”
战场上杀伐果决、决策千里的老将军，此刻，面对害死自己女儿的男人，哭的像个孩子，断尽肝肠。
十六日一早，顾姝刚刚起身，芸儿正招呼着彤儿等人给她洗漱，外头一个小丫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，跪伏在地，失声喊道：“皇后娘娘，大事不好啦，国公夫人昨儿半夜去世了！”
顾姝正半起身子，一只手撑在床边，滑了一下，整个人便往床下栽去。幸好小肆眼疾手快，将她扶住。
满殿的丫头皆是惊慌，吓得放下手中物甚，跪倒在地上，瑟瑟发抖。
顾姝死死地盯着那丫头，一口气憋在心口，眼泪被硬生生地从眼眶挤落，咬着牙轻声问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那丫头便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，又说：“入宫来禀报的人说，老国公昨儿去了一趟相府，回来后便见夫人没了，呆坐了一个晚上。还是今晨仆人发现了，这才忙着准备后事的。”
顾姝脑海中不断有画面闪过。那个上了年岁的女子，说话时气韵尤足，脸上挂着温馨的笑容，与她教训自己丈夫时，仿若两个人。
那床头还放着她为腹中孩儿亲手缝制的小衣衫，昨儿夜里，她还曾说要亲自教重外孙舞剑……
为何这才一夜的功夫，人就没了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