蛋小三给芸儿等人留下的纸条说的足够详尽，将顾昀与太后的对话也一字不落地记下了，关于梁颖下毒害牧玉的事情，墨子良自然也早知道了。
之前莫怀恩提醒时，他也有了怀疑，每每试探却又打住。
他实在太害怕了，害怕真相揭晓的那一刻，也就是他和顾姝反目之时。
而现在，真相就摆在他面前。
“朕一早就知道了。”他迎上太后的目光，神色平淡，“但那又如何？梁颖已经死了，她已经为她犯下的罪付出了代价。太后难道还要因为这个，惩罚她的女儿，您的亲侄女吗？”
皇帝生母的事，无论是对于墨子良，还是顾太后，都是一件需要被藏在心底，不能公诸于众的秘密。而现在，她亲自揭开了这块遮羞布，却没料到皇帝的反应如此平静。
她又如何不感到震惊呢？
当然，身为一国太后，这点震惊还是能受得起的。不过片刻，便收敛了心思，冷笑着道：“这半年来，皇帝不停地与哀家作对，甚至不顾昙国的稳定。哀家还以为，你有多在意那个女人，现在看来，也不外如是嘛！”
垂于身侧的十指轻轻地捏拽起来，墨子良的脸上，却半点情绪也没有。他明白，在这个女人面前，不能表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，一旦给她抓住一丝一毫的把柄，她都能牢牢地将人控制住。
顾太后叹了一声，继续道：“当年，先帝爷的后宫无一人能怀上孩子，就连哀家的身子都不争气。哀家只能不停地将别的女人送上龙床，盼着她们能开枝散叶，诞下子嗣延续皇室香火。结果她倒是争气的很，不过一夜便怀上了先帝的孩子……”
“够了……”低吼一声，墨子良终于还是泄露了自己的情绪。他低下头，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脸上的情绪。
过去的许多年里，他都盼望着，盼望着能从顾太后的嘴里，听到关于那位女子的一切。她好的，不好的，都无所谓。他只是想要知道。
可整整二十年过去了，这个女人，绝口不提那位为她皇后之位奠基的女子；那个为了她，牺牲了自己的青春、自由、儿子的女子。
直到现在，他凭着自己的努力，一点一点地揭开了陈年往事的真相，努力地攀爬到了与她同样的高度，稍有能力撼动挡在眼前的这座巍峨高山。
他坚信着，总有一日，能消除掉一切的阻力，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女子面前。告诉她：您辛苦了！您受委屈了！
告诉她：往后余生，您有儿子了。
顾太后静静地看着立在阶下的儿子，看着雪山一角开始崩塌。这个时候，只需要轻飘飘的一阵风，便能将整个雪山给吹倒。
可她，却没有继续往下说。
她曾经想象过这一天会到来，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，这么的猝不及防。不，或许是可以防的，从她抱起哇哇啼哭的婴孩儿逗弄的那一刻，她就在防着这一天的到来。
只是这二十年的朝夕相对敦敦教诲，那一声声的“母后”，令她防备之心渐渐松懈。直到，本该承欢膝下的儿子，离她越来越远。
她才慢慢地拾起了戒备之心，慢慢地意识到，血缘的重要。
沉默了许久之后，太后再次开口，“当年，你母亲抢走了先帝所有的关怀，整个后宫都在嫉妒她，若没有哀家，她和你早就被人害死了。只是，哀家千防万防，却没有料到，刚刚嫁入我顾府的新媳妇儿，身上竟然藏着那么可怕的毒物。哀家甚至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下毒的，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你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，险些小产！”
她的话，就似一阵风，轻飘飘的，没有力度。可对于此刻濒临崩溃的墨子良而言，那却是狂风暴雨，无声地摧残着他每一寸的肌肤，不停地将他推向黑暗的深渊。
“她应当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。先帝封哀家为后，对哀家言听计从，都是为了她能活着。他甚至只求她活着，只要知道她活着，便已经心满意足。”回首往事，顾太后的眼中，也掀起了些微澜。
那是一个女人，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嫉妒；也是她最大的无奈。她恨着那个女人，却不得不依靠那个女人往上爬。
她今日的成就，皆拜那个女人所赐，包括眼前这个不怎么听话的儿子。
“罢了，如今先帝尸骨已寒，哀家再留着她，也没什么用了。”她长出一口气，似乎要将往事释怀，“哀家会放了她。”
放了她？
墨子良曾经无数次地梦到顾太后说这句话，说放了他的生母。可每次他苦苦等待的，都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。
他猛然地抬头，不可置信地望着阶上的威严女子，“太后，你是要放了她，还是要杀了她？”
“杀了她，对哀家有什么好处？”皇帝眼中的恐惧，令顾太后心头发凉，唇畔漏出一丝自嘲来，“哀家杀了她，皇帝难道不会与哀家拼命吗？”
她说的如此认真，墨子良却还是无法相信。这些年，那个女子一直是顾太后手上最大的一张牌，她用她控制了先帝，尔后控制着自己。他调查了这么多年，甚至不知道她把人囚禁在何处。
她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，把这张王牌亮出来？还要白白放弃不用？
“当年，她受毒物侵害太久，导致你一出生时就很虚弱，好不容易才用药物调理好的，却还是要一直用药维持。她的身体就更不用说，哀家试了很多方法，都没能让她摆脱病痛的折磨，仅能通过药物缓解痛苦。”
顾太后继续说道：“皇帝能够不牵连无辜，只是不知道，当她面对仇人之女时，是否还能保持宽容大度，选择原谅？”
听到这里，墨子良全然明白过来了。顾太后无非是要他做出选择。
如果选择顾姝，那么他的生母将得知真相，对于仇人之女也会恨之入骨。如果他选择了生母，那么顾姝就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。
如果是在从前，他肯定能轻易地做出抉择。
沉默良久后，他听见自己这样问：“太后打算，如何处置顾姝？”
“皇家颜面不容有失，事关国体，自然不可马虎大意。”显然，太后对他这个问题十分满意，“既然皇后有病，就该好生养病。哀家这太清院最是个清静的好地方，适合修养身心。”
意思是，皇后要替代曾经被囚禁的女子。
放一个，囚禁另外一个。果真是顾太后的作风，行事一向滴水不漏，无论是谁，都是他墨子良的弱点。
“嘭”的一声从门外传来。
屋子里的两个人循声望出去。
顾姝身上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衫，衬的脸色愈发惨白，毫无血色。她跌坐在地上，芸儿仓皇地将她扶了起来，主仆两个站在门外，有些局促不安。
星月姑姑站在二人身后，脸上始终是浅浅笑意。
“姝儿，你来啦。”顾太后对这个场景十分满意，她亲切地向顾姝招手，一如既往，丝毫也不像是要将她软禁的样子。“昨夜睡得可好？快到姑母这处来。”
顾姝乖巧地点头，视线接触到墨子良的目光时，匆忙地避开。她示意芸儿搀着她进去，昂首挺胸，一步步缓缓朝顾太后而去。脚下分明是条平坦的大道，可她觉得，好像走在石子路上，每一次落脚，都需要费尽力气才能保持住平衡。而那些硌脚的小石子，催促着她快些迈出下一步。
与墨子良擦身而过时，她的衣袖被人拽住。
墨子良再怎么傻，也明白，这一切肯定是顾太后的安排，什么释放、替代都是为他布下的陷阱；等他掉入其中的时候才发现，原来她一直在旁看着。
这个时候，他的解释就显得很苍白无力，说得再多，也只能被冠上‘骗子’的罪名。可他还是想要解释，想要告诉她，这一切只是权宜之计，他会救她的。
只需要她耐心等待。
可他还没开口，他的皇后已经转过头，冲着他笑说：“皇上，臣妾的手臂很痛。”
他便下意识地松了手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白净的纱从自己手中滑落，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，朝着他的敌人走去。
“姝儿，”他脱口而出，想要挽留。话到嘴边，却化作了一句：“她是朕的生母。”
顾姝的身影停了一下，可从脚底传来的痛感，却催促着她不得不向前进。
女子十月怀胎，其中艰辛，她一个未曾生育过的人，自然难以体会。但育儿书总看过几本了；为了任务需要假装孕妇时，在腰上绑着数斤的重物，不过几个时辰都受不了，更何况那些准妈妈数百天的艰辛？
更遑论，生产时在鬼门关前的徘徊。
一个母亲的伟大，体现在方方面面。而她顾姝，又算得了什么呢？
她一出生便被父母放弃；后来被视作亲姐的顾丽珠放弃；现在，被墨子良放弃。
道理，她都懂，也都理解。可这心里，依旧酸的厉害，痛的彻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