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无寒看着陆重希的背影隐进了夜色里，眼中的淡漠一扫而空，神情复杂。
苏忆寒站在他身边，突然转过头来看了他，琉璃的眼中也有了些变化:“是他？”
声音不像活人，又怎么会像活人？他的咽喉处不是血肉的声带，取而代之的是几根竹篾和一团鹅毛，表面的皮肤再光滑，也不过是刮干净了的鹿皮。
他的兄长早就死了，他的兄长早就没了，站在他面前的是苏忆寒，却不是他的兄长。
苏无寒又低声叹了一口气，这对他而言极不正常，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叹气了，他往常一个月，都不会叹这么多的气。
苏忆寒在一旁看着他，什么都没有说，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毕竟他只是一个有着散魂的人偶罢了，他只有苏忆寒的一魂一魄，又怎么会完全像那个人？
不知什么时候，那扇门已经关上了，一天只做一单生意，或者不做，这是他这两年来的习惯了，那扇门外面是是滚滚俗世，那扇门里面，就是他这辈子都化不开岑寂。
店门口的血色灯笼也熄了，看起来这家店和那些打烊了的其他小店也没有什么区别，只是更显寒酸，苏无寒拿出一只玉瓶拔开瓶塞，一阵轻烟从瓶中缓缓飘出，很快就在黑暗中消散了——苏无寒没有点灯，人偶最怕火，而他的眼睛不用光也能看得清，更何况这黑暗，本来就是最令他安心的色调。
苏无寒将空了的玉瓶随手一放，好了，现在那个国王会梦到一切，无论他信不信，总是会去查看一番，国王都是多疑，不是吗？到那个时候，信不信，就由国王说了算了。
做完了这一切，苏无寒突然感觉到疲惫，他回头看向苏无寒，那人偶还是用琉璃制的眼睛冷冷的盯着他，苏无寒索性躺到人偶的腿上，人偶的手轻轻的搭在他的眼前。
苏无寒已经很满足了，他的兄长，他的哥哥，最开始只是一句冰冷的尸体，魂魄早已入了轮回，苏无寒永远都记得那天下了雪，他哥哥的血染红了一株白梅，明明是那么文弱的书生，却是能将一把匕首整个插到自己的脖子里去，苏无寒差点儿都没有拔的出来。
然后就是唐霄了，那伪君子用的手段卑鄙，逼死了苏忆寒还不放过他的魂魄，那副画里面有着苏忆寒的一魂一魄，苏忆寒自此注定要一生孤苦，年少早夭，无论轮回几世皆是如此，苏无寒无能为力，也无可奈何。
“哥哥，你为什么还要原谅他？”苏无寒的声音细小，罕见的带着哭腔，但是那个人偶听不见，也听不懂。
他只有一魂一魄罢了。
苏忆寒向唐霄诀别后才离去，唐霄什么痛苦都不会有，他忘了一切，独留苏忆寒一个人承担。
哥哥对唐霄究竟是什么感情？在唐霄那样的纠缠中是不是也早把唐霄当了朋友？
苏无寒不知道，但他的哥哥和他不同，他是大漠的狼，他的哥哥却是中原的人。
狼本来就不会懂人的。
既然不懂，就离这个地方远一点儿，于是苏无寒走了，走的干脆走的决然，走到了离家那么远的地方。
但还是遇到了陆重希。
这次见陆重希，苏无寒也有些吃惊，他看到了陆重希身上带着他家那颗白梅的精魄，他只知道那白梅之前就无故死了，他寻了许久也是不知道为什么，但那精魄，就是出现在了那个他最不想见到的人身上。
白梅显然也看到了苏无寒，毫不意外，还向着苏无寒笑笑，苏无寒正准备开口，白梅又是突然消失。
苏无寒看着陆重希眉间的红痕:“他要护着你……”
这白梅是他哥哥的宝贝，怎么也和他哥哥一样的性子，为了一个人什么事都可以去做，即使那个人根本不在意你究竟为他做什么什么。
你看看陆重希，白梅死了，白梅之前帮了他那么多，他呢，有什么感触吗？
没有，他什么都没有，即使他知道苏无寒肯定知道那白梅哪里去了，但是他就不开口问问。
你真的不心痛吗？他为你做了那么多，最后即使死了都要护在你身边，他消耗的是他的精魄，带这些东西都耗尽了，谁都救不了他。
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那么一株染了血的白梅，他烟消云散了。
苏无寒找了商行的老板，随便买了条船，随它晃荡，海鸥指路鲸鱼排浪，晃晃悠悠就到了这个国家，他在这里继续卖他的东西，用那些来买他东西人的魂魄来养着苏忆寒的残魂。
他要的也不多，一魂或者一魄，对于那些陷入绝望的人来说，这买卖太划算了不是吗？
他们不知道自己丢了什么，也就不会去害怕，等到真正知道的时候，早就完了。
“小破孩，好久不见。”
苏无寒正想的出神，突然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，苏无寒一下子坐了起来，看着院中的人，语调不受控制的变得惊讶:“白梅？”
“嗯。”那人应了一声，不是陆鸣又是谁？还是之前那样，没有半分的变化，连嘴角那抹欠揍的笑都没有变，只是他整个人不是实体，飘飘呼呼的，一看就不是活着的人。
“看来你对我主人还行。”陆鸣看了一眼坐在一边，看都不看他一眼的苏忆寒说道:“他之前就是这幅样子，对谁都不搭理，只有对着我，才能笑一下，不过那也只能是冬天梅花开的时候，到了冰雪消融之时，他对着我，也变成了那副样子。”
陆鸣想起来之前苏忆寒对着他诵诗，看到他罕见的白色花瓣有多么欣喜，那千年不变的绝色容颜也有了几分暖意。
“这样也算好吗……”苏无寒低声苦笑，他也只有对着这熟悉到极点的白梅的时候，才会显现出他的力不从心，那人偶痴痴傻傻的，空有苏忆寒的貌，却没有苏忆寒的神，但养魂那样那么容易？没有个几百年又怎么可以？苏忆寒可以等，但是苏无寒呢？他又怎么能等几百年？
“比起一具尸体来，好太多了。”陆鸣垂眸，长睫掩盖住眼里不易的哀伤，“我是喜欢红色的，但是血色，太艳了……”
“你死了。”苏无寒突然说道，陆鸣一惊，抬头看对上了苏无寒的眼神，那眼神太过绝望，陆鸣也吓了一跳，在他记忆里，苏无寒少有直接将情绪表达出来过，但是现在……
“你怎么能这么死了？还守着陆重希不放，你知道这魂要养多久，你知道我等不了这么久，你知道我只能靠你。”苏无寒盯着陆鸣，眸子也变得有些湿漉漉的，“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？”
“我活着又怎样呢？”陆鸣苦笑，苏无寒也一愣，陆鸣接着说道:“我活着，几百年后养好了主人的魂，他知道了一切后会怎么想？你觉得他会安心活着吗？我最了解他了，像主人那种别扭性子，他会接着活下去，就当是为了你，但他也会比任何时候都痛苦，每一秒都是一种折磨，一个人再睁开眼已经是几百年后，身边什么人都没有，最亲近的弟弟为了养自己的魂一辈子做偷别人魂魄的勾当，你要让他怎么想，怎么活？”
苏无寒呆住了，他没有想到陆鸣会这么说，好一会而，苏无寒苦涩开口:“他还有你。”
“你错了。”陆鸣嘴角的苦笑深了一层，“我不值钱的，我不过是株梅树，又怎么会懂你们这些人类的情仇？我是能陪着他，但是他要我吗？不会的，我什么都帮不了他，也只能让他不饿死而已。”
苏无寒又沉默了，他看向那人偶，人偶也回头看着他，眸子里亮亮的，一瞬间，苏无寒几乎要以为那人偶就是他，那眸子也不是琉璃，但是不是，那人偶也只是个死物。
“你要怎样？”终于，苏无寒问道。
“不是我要怎样，而是你该怎样。”陆鸣说道:“时间到了，人总是要走的，主人能多陪你这么久，你不应该早就满足了吗？何必要主人孤孤单单活到几百年后？”
苏无寒咬了咬下唇看起来无比的孩子气，他不知道，他是不是应该放弃他一直做的事，让他的哥哥陪自己一世，然后一起远离这红尘再入轮回，他真的不知道，但是陆鸣说的，有错吗？
“那你呢？”苏无寒突然问道:“一直留在陆重希身边？”
“你答应我，不让主人活到百年之后，我知道你有的是手段。”
“我答应。”苏无寒深吸一口气，答道。
“好。”陆鸣突然笑了，笑得无比的灿烂，“我告诉你，陆重希……我会陪他一世，我说过的，他帮了主人，我一定会报答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