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秦朗和秦奶奶不知道这些？”桃子问，心里有了庆幸，幸好阿北真的不是罪魁祸首，那样他们往后也能更好一点面对秦奶奶了。
秦老爷子叹了口气：“丫头，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真相，有时候一个模糊的谎言更能安慰人。”
“我不懂。”桃子不明所以。
秦老爷子笑笑说：“我那老伴儿啊，对家人的感情特别深，我一直很难接受这一点，后来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我们吵了架，到现在也没和好，已经十年了……”
“十年？”
划得来吗？桃子蹙着眉头想，要是她和阿北吵了架，恐怕连十个小时都挨不住，他们经历过生死之后，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弥足珍贵。
秦老爷子没有再说话，桃子也没能明白秦老爷子口中何为“模糊的谎言”，她看了一眼天色，已经很晚了，阿北还没有醒，秦朗也还在祠堂里跪着呢。
桃子觉得过意不去，说道：“秦爷爷，让秦朗吃点东西吧，他也是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才会那么做的，要是我，我也会跟他一样啊，谁都不能永远深明大义呀。”
“大医精诚！”秦老爷子极其固执，“他是医生，不是警察，更不是法官，他无权以医生的身份来拒绝病人，凡大医治病，必当安神定志，无欲无求，先发大慈恻隐之心，誓愿普救含灵之苦！”
桃子一愣，几乎立刻脱口而出：“若有疾厄来求救者，不得问其贵贱贫富……亦不得瞻前顾后，自虑吉凶……夫为医之法，不得多语调笑，谈谑喧哗，道说是非，议论人物……”
这是孙思邈的《大医精诚》，桃子背得忘我，秦老爷子凝神看着桃子，一直等她说完才问：“你既然知道，现在还觉得秦朗的做法是对的吗？”
桃子抿唇摇头：“是我们错了。”
“罢了罢了，时代变了，我这老古董也不跟你们执拗了，给他吃饭去吧。”秦老爷子背着手往内屋去，老人身形瘦削，肩背微微驼了，好像老一辈秉持的某种精神正随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。
不知怎的，桃子眼睛发酸，忽地立定大声说道：“为了我的病人的最佳利益，而不是主要为了推行社会的、政治的或财政的政策或我自己的利益而行动……”
与孙思邈《大医精诚》对应的是流传了两千多年的《希波克拉底誓言》，每一位医学生在步入医生行列时，都要以此作为誓词宣誓。
桃子是偶然在学习机里读到这些话的，当时的她只是因为阿北的缘故看了一遍又一遍，这些篇章她并不全懂，而且出于个人的情感，她不认为秦朗拒绝治疗阿北有错，在人性上，这完全无可厚非的。
可是今天，桃子忽然明白这种意识简直是大错特错。
阿北病重了，遇上一个和他存在过节的医生，医生拒绝按需治病。
阿北冤枉了，遇上一个和他存在过节的法官，法官拒绝公平判决。
……
如果一份职业经由个人情感来驱使，那真的太可怕。
“决不参与直接的、主动的、有意识的杀死一个病人，即使为了仁慈的理由，或应国家的要求，或任何其他的理由……”
桃子大声念着这一句句誓言，眼泪不可控制地往下落，不是因为伤感，不是因为害怕，而是因为敬畏。
“为了履行我对社会的义务，参与影响国民健康的公共政策决定，提供领导以及专家的和客观的证言，将我所说和所信的付诸实践，从而在我的专业生涯中体现上述原则。”
这一字一句好像是从她胸腔里，灵魂里迸发出来的一样，不可亵渎！
秦老爷子一下站定在门口，他远远地笑了一声，桃子攥紧了手，带着浓浓的鼻音低下头，再次道歉：“是我们错了。”
“丫头。”秦老爷子喊着桃子，突然问，“丫头，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这老头子学医？”
桃子怔然：“您说什么？”
秦老爷子走了回来，在桃子面前坐下，郑重其事地问：“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这老头子学医？”
“可是我已经这么大了……这个不是都从小开始……”桃子嗫喏着，忽的，她耳边响起多年前那位主厨怪老头的一句问话：丫头，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这老头子学做饭？
时过境迁，她受了那老头子教授的好处，却没能正儿八经地拜个师傅，再听到秦老爷子这一番询问，桃子心底触动不已，她是想学的，至少为了阿北的伤……
“你不能只为了黎先生的伤来学医，这是我要提醒你的一点。”桃子一愣，脸立刻羞红了，秦老爷子继续说道，“这可以是你立志的初衷，但绝对不能是目的。”
“您觉得我可以吗？”桃子犹疑了，“您，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？”
秦老爷子“哈哈”一笑，知道桃子这是想学，于是问：“你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？”
她希望的？
桃子蓦地想起“自由与尊严”那五个字，想起阿北四年前给她施舍的那一份温暖，她曾说过，要像他一样活着，善良，且有能力救赎别人！
曾经钉在心里的希望让桃子浑身发麻，她当即要跪下拜师，却被秦老爷子扶住手臂说：“不用拜了，你刚刚在大门口已经给我磕过三个响头。”
桃子顿时脸更红了：“我那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“以后别再跪了，这三个响头，要担起我这老头子毕生所学的分量，谁受了往后都得折寿。”秦老爷子煞有介事地说。
桃子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，应了一声：“是，师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