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他的二格格。

四爷靠近她, 想要伸手触碰。

然而他此时为无形之灵,只有虚影从女童身上穿过。

随着女童向外奔跑,四爷不受控制地被吸引在她身侧, 与她一同向前。

他听见女童唤那名中年女子“院长妈妈”, 知晓了她不知亲生父母是谁、在何处, 被衙门的善堂收养抚育。

除了她以外, 一切都模糊不清。

时间仿佛化作流光飞逝, 四爷作为一个旁观者,看着这个名叫“吴希”的小女孩从女童一点点长高,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。

周围隐约的轮廓和声音,告诉四爷,她上了学堂,被夫子夸奖,被同窗喜爱。

她起初脖颈上围了一条红色的领巾, 然后又换成了胸前一个铜板大小、金红相间的徽章。

她似乎很骄傲能拥有它们。

原来他的二格格长大后,是这般模样吗?

如同他想的一般, 仍然是纯善的性子,笑得更加明媚,一看便让人心生欢喜。

四爷猜测, 这或许是二格格的前生或来世。

眼见少女逐渐成人,女大当嫁, 四爷怀着一腔老父亲的慈心, 等着挑某位尚未出现的男人的茬。

但他并没有等到, 便再次感觉自己被高高抛起,落在一片虚无之中。

这里没有二格格的影子,四爷甚至连自己轮廓都感受不到了。

数不清的讯息汇成一波波海浪,向他涌来——

四爷看见了很多个“自己”。

没有底线地宠溺着武氏的“自己”, 跟兄弟争夺女人失去亲王之位的“自己”。

还有各式各样为了所谓的“真爱”失去理智和原则、妄为胡闹的“自己”。

四爷知道那并非占据他身体的妖魔鬼怪。

那也是他,只不过是被七情六欲支配的他,而不是完整的他。

四爷对着虚空大喊,“你们究竟是何方妖孽,为何要咒爷害爷?”

虚空之中似有许多魂灵聚集在远处,传来无声的回答。

——那是因为,我们爱你呀。

——你太清冷了,我们想让你拥有很多的爱。

四爷冷笑着质问:“爱?你们又知晓爷经历为何,所求为何?”

“恣意摆布是爱?扭曲神智是爱?”

“强加自身妄想于旁人是爱?”

“将一己私欲置于是非公理之上,也是爱吗?!”

对方这次没有回答,声音变得嘈杂而细碎,像是起了内讧,互相争执不休。

不知又过了多久,久到四爷以为自己要成为孤魂野鬼、消散于天地的时候,细碎的声音在心底响起。

——对不起,我们知道错了。

——你会变回去的。

——她在叫你了,希望你们都能幸福。

……

“阿玛,求求你快点醒过来吧。”

吴希抱着四爷的脑袋,不停碎碎念。

已经是五更天了。

四爷仍然没醒,但好消息是,不知到是吴希“发功”给力、还是他自己身体的自愈,四爷的体温在一点点下降。

屋里还有宋氏、苏培盛、青苹在值守,三人都没合过眼。

这几个时辰,他们没有对吴希的奇怪举动提出异议,只是每隔一会儿就给吴希喂水和食物、用棉签子给四爷润唇,再试试给四爷灌药。

退烧药熬了放凉、凉了重熬,都没能成功进入四爷的肚子。

好在四爷不仅没恶化,还出现好转的迹象,苏培盛心里求神拜佛,祈求各路神仙保佑二格格确实身怀福泽祥瑞、助四爷快些退烧清醒。

为了保持自己的输出功率,吴希开始回忆躺在床上十年听过的各种清穿小说。

再根据实时的心情,时而在嘴巴上对四爷恳求、表白,时而在心里各种大不敬的吐槽、暴言。

表面的吴希:一片孝心,男默女泪。

真实的吴希:这奇葩的金手指太难控制了再不醒她自己都要冻成冰块了好嘛!!

“……你还没给我起名字呢,有你这样做阿玛的么?”

半是怨念半是撒娇的控诉响在耳边。

额头上仿佛贴着一块寒冰,将令人昏沉的高热压制住,甚至反过来入侵他的神智,筑成一级级台阶,直达他心中本源。

四爷循声,望见点点星光闪烁,遂拾级而上。

终于,他掀开沉重的帷幕,看见一双比星光更璀璨的双眸。

一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中,四爷嘴唇颤抖,勉强发出几个气音。

“……乌希……哈。”

吴希开始还觉得自己幻听了。

她不敢置信看着四爷缓慢睁开的双眼,视线从弥散到聚焦,眼底映出她的倒影。

“乌希哈。”四爷又轻轻重复了一遍,嘴角一抽一抽的,似乎是,想笑?

吴希忍不住尖叫了一声。

这个人疑似扒了她上辈子的马甲也就罢了,为什么还要“哈”她?!

下一刻,被吴希惊醒的苏培盛等人围过来,个个眼含热泪,吵吵嚷嚷地说着“爷醒了”。

他们看过了四爷,接着又轮流去抱吴希。

吴希感觉空气都被他们给挤没了,一时难以呼吸。

大惊大喜之下,吴希脑子一片浆糊,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。

她实在坚持不住,在数声惊呼中,眼一闭,头一歪,栽倒在四爷身上。

……

“这都睡了十二个时辰了,真没事?”

“请爷安心,几个太医都诊过了,二格格只是累着心神,并未染病,也没发热,好好睡上一觉就无碍了。宋格格想把小格格移到外头厢房,省得扰了爷养病。”

“她既然……自然病邪不侵,那就让她在这儿,爷等她醒。”

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,吴希感觉身体像是被千斤巨石压着,动弹不得。

她好像还是那个只能听不能动的植物人。

……什么爷不爷的?

那一刻,吴希再次回想起,被清穿小说支配十年的恐惧——

“不要!”

吴希一个“垂死病中惊坐起”,吓了边上的苏培盛和四爷一跳。

她眨了几下眼睛,表情呆滞,机械地转了转头。

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印象里之前没有的小床上,紧挨着四爷的大床。

四爷仍然脸色惨白,但双眼已经恢复了神采,半起了身,坐靠在床头,正就着苏培盛的手喝药。

那方才还满着的药碗此刻空空如也,四爷胸前衣襟多了一大片深褐色痕迹。

好、好像是她的锅?

吴希咽了口口水,张嘴:“阿……”

她嗓音哑得几乎失了声。

方才还镇定劝慰四爷的苏培盛,呆愣片刻后,扔掉了手中的碗,扑到吴希的小床前,老眼含泪:“二格格可算是醒了!”

四爷顾不得身上污渍,手臂撑着上身向她倾斜,声音微颤,“乌希哈醒了?来让阿玛看看。”

吴希一脸懵:……你喊的是什么?喊的谁?

苏培盛忙把吴希从小床上抱起来,放在四爷身边。吴希屁股刚挨着床垫,就被四爷抱进怀里。

四爷一病数日,气血有亏,整个人都瘦了一圈,刚苏醒未恢复完全,吴希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气息不足往日沉稳,抱着她的手臂也比不上以前有力。

但隐约的颤抖昭示着手臂主人的激动。

四爷摸着她的头发,一边安慰她,也是宽慰自己,“都醒了,没事了,乌希哈别怕。”

又一次从四爷口中听到自己上辈子的名字,吴希浑身一抖,真的开始害怕了。

在苏培盛的服侍下喝了一小杯温水,吴希心跳平复了些,才小心翼翼地问:“阿玛,你是在叫我吗?”

这发个烧,还能获得个什么读心术透视眼吗?

四爷口齿清晰地重复,“是在叫阿玛的乌希哈。”

这大概是他待孩子最有耐心、最温柔的一次。

昏迷这段时间,四爷似乎做了一个漫长而离奇的梦。

梦的具体内容,在醒之后便全然模糊了,只留下了在生死之间徘徊弥留后的恍然。

和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——

乌希哈。

离京之前,四爷就在考虑给幼女起名一事,因为发现她身上种种神异之处,纠结难定,便耽搁了下来。

一朝梦醒,这个名字在数十备选中脱颖而出,牢牢刻在他脑中。

乌希哈,在满语中意为星曜。

他的女儿,他的星星,在他深陷混乱和黑暗时,用她小小的光亮,数次让他脱离“险境”。

四爷捧起女儿的手,在她掌心轻轻写下这个名字,“喜欢么?”

原来是乌希哈。

而不是“吴希,哈!”

生怕被扒马的吴希不由舒了一口气。

忽的,她瞪大眼睛,后知后觉——

在穿越到这里,努力苟命了快四年后,她终于有名字了!

属于她的、在这个时空的名字。

都说,名字有着神奇的力量,在从“吴希”变成“乌希哈”的这一刻起,上辈子的种种忽然远去了。

她来到了这个或许是平行时空的清朝,有了全新的身份和人生。

她的生母并不有权有势,但视她如命,给予她毫无保留的爱。

她的生父开始有些崩坏,但好像逐渐变得正常起来,有朝一日终会成为历史留名的英明君王。

她有了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。

还有她的“大妈小妈”们,也跟小说里写的“勾心斗角”“你死我活”不太一样。

重来一次,她或许能拥有曾经最渴望的家。

她试着放松身体,控制着轻轻依靠在身后稍显单薄、却意外温暖可靠的怀抱里,仰起头,四爷双眼清明,嘴角含笑。

“很喜欢,谢谢阿玛。”

从今天、从现在开始,她就是乌希哈了。

……

七日后,热河行宫。

康熙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手中的折子,脑子里想的却是儿子们的事。

四十七年废太子后,他一直在考虑这大清江山要交给谁。

太子虽复立,但康熙对他已然心生隔阂,观其行事,也日渐偏离了他对储君的期待。

再看其他儿子呢?

老大被圈了。

老八经“群臣推举太子”一事后,元气大伤,但复封贝勒后,私下小动作没停过,康熙都看在眼里,只觉得这个儿子聪明手段都不缺,但没用到该用的地方。

十四这个儿子倒是看着有情有义。

康熙承认,底下儿子们明争暗斗、势如水火,有他暗中引导布局的原因。

但他不后悔,只有这样“养蛊”“养狼”,才能选出真正能让大清基业稳固传承的后继者。

可偶尔,非常偶尔,他也会怀念许多年前。

孩子们都还没他的腰高,保成保清争得再厉害,为的也只是他这个阿玛的一声夸赞。小阿哥们最崇拜太子哥哥,总爱说长大了要好好辅佐太子,共创大清盛世。

“万岁爷,弘晖阿哥来了。”梁九功从门外进来,小步走到康熙身边,轻声打断了康熙的出神。

康熙阖上折子,“进来。”

梁九功对外高声传召,弘晖跨过门槛,走到康熙案前,恭敬拜下,“孙儿给皇玛法请安。”

“平身吧。”康熙看向眼前半大的少年,语气还算温和,“你阿玛那,情况如何了?”

“回皇玛法,阿玛今日已能下床走动,用饭用药都好。”

这几日,弘晖来回在狮子园外和行宫两头跑,康熙心里挂念着四爷的病情,每日都会抽空见见弘晖,问及狮子园情况。

虽然梁九功每日都向太医过问并汇报,但听弘晖亲口说,总是更放心些。

康熙见他脸色不大好,问:“老四既已大好,你何故做此情态?”

弘晖低着头,声音发闷,“阿玛染疾,孙儿不能在身边侍奉,还比不上家中幼妹,愧为人子。”

四爷醒了,他还是不被允许靠近,只能在远处看上一眼。

他听说宋氏和妹妹虽然运气好没被传染,但日夜侍候,不用想也知道有多辛苦。

弘晖认为她们是替他和乌拉那拉氏担了责任与风险,心中有愧。

康熙现在就喜欢多听多看这种父慈子孝的故事,起身绕过桌案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“不必自责,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。”

弘晖是四爷的嫡长子,六岁起就在上书房读书,过去在康熙的众多孙辈中却不起眼。

子随父,他和四爷都不是张扬的性子,其次他的天资确实不及弘皙弘昱他们,这几年康熙对他的印象逐渐淡化,还比不上十四爷家的几个调皮的小阿哥。

如今这一遭天天见,康熙突然发现自己还有这么个不错的孙子,至情至孝,论功课才干,也比记忆里要强上一大截。

康熙的态度从生疏到亲近,弘晖怎会不知?

乌拉那拉氏让他来,就是怕他被旁人扣上“不孝”的帽子。

四爷不让他靠近,让苏培盛安排他在外主事,是为了保护他、锻炼他,若自己不幸病亡,他还能在康熙和几个叔伯面前得些同情和看顾。

“孙儿只望阿玛早日大安。”

弘晖来热河后,身边一直有康熙的人,康熙知道他是真心孝顺,这几天也没睡过安稳觉。

康熙眼神越发慈和了。

这会儿没事,他让弘晖在屋里坐下,上了茶水点心,难得与他多聊了几句,“朕听闻,随你一道从京城过来的,还有个不满五岁的小格格?老四家的也是糊涂了,怎么还叫个孩子来添乱。”

弘晖忙替妹妹和额娘辩解,“二妹妹顽皮,偷偷上车跟着来了,也是孙儿粗心没发觉。”

弘晖并不是想“甩锅”。

在康熙这里,比起乌拉那拉氏和他头脑发昏纵容稚童,小孩“顽皮”更说的过去,何况还是为了尽孝、又立了功。

“太医都说了,若没有二妹妹在阿玛身边日夜呼喊,阿玛不见得能那么快醒来。”谈起幼妹,弘晖满眼温情。

康熙闻言,果真没有不悦,挑眉问:“你瞧着倒是喜欢这个妹妹,是一个格格所出?”

弘晖点头,“乌希哈最年幼,不止我,大姐姐和二弟三弟也最为疼她……”

弘晖逐渐打开了话匣子,与康熙说起府中孩子们相处的趣事来,大部分都是在这一年里、因为乌希哈才发生的。

平日里感触不深,眼下借机回想,弘晖越觉得乌希哈是天生带福的仙子转世,下意识“添油加醋”地给乌希哈说了不少好话。

康熙听得颇为仔细。

他也曾有过三个妹妹,带过她们玩耍,送漂亮的衣裳首饰。可惜最大的也只长到八岁便夭了。

还有这个老四,先前听说在女色之事上有些糊涂,但如今看孩子们虽为异母所出,还能如此和睦相亲,想来是传闻夸张了。

此刻,狮子园内,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成功在康熙这挂上了号,乌希哈正被青苹带着在小花园里遛弯。

今日阳光正好,不远处,四爷半躺在一张长椅上,正拿着一叠书信翻阅。

宋氏捧着披风上前,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稚嫩字迹,手上一抖,差点掉了手中的东西。

四爷见她满脸紧张,问:“你看过这信?”

“不曾,”宋氏拿披风轻轻覆在四爷腿上,“二格格不让妾看,说是什么,个人隐私。”

“是乌希哈。”四爷道。

“是,妾谢爷给乌希哈赐名。”

“你既然不知道她写了什么,何必如此慌神?”四爷反问宋氏,“还是说你猜到,她会写些对爷不满的大逆不道之言?”

看着信上乌希哈列明的存在问题一二三和建议举措一二三,条理清晰、有理有据,四既好气又好笑。

这丫头,过去胆小的时候,恨不得躲在贝勒府的老鼠洞,离他和武氏十万八千里,比宋氏还怂。

现在却敢捋虎须,成天地想办法从他和弘晖身上捞好东西,转头就贴补给宋氏,南院李氏和玉录玳处也送了不少。

还说要他给她们母女俩解释道歉?

胆大包天,大言不惭。

这种目无尊卑的性子,宋氏可养不出来。

四爷冷哼了一声,边上宋氏立刻跪下:“请爷恕罪,乌希哈对爷的孝心爷是知道的,她人小任性,如果有哪里惹爷不满了,爷还请看在她不畏险、为爷彻夜侍疾的份上别与她计较。”

宋氏这般反应过度,让四爷的脸色难看下来。

这是又把他当成那个只知真爱罔顾人伦的“四爷”了。

那边的乌希哈注意到他们的异状,脚步一转,直冲冲地向他们这儿跑过来,一边跑一边气势汹汹地叫着,“不许欺负额娘!”

然而跑到近处,看到四爷手上的那几纸信时,乌希哈瞬间蔫了。

她眼神乱飘,“阿玛,是京城嫡额娘写信来了吗?”

四爷将信纸调转,上面他方才还用朱砂做了标记,有重点划线,更多的还是圈出错字,“你就是这么做功课的?”

乌希哈心虚,“我没偷懒。”

这不是简繁切换还没完全到位嘛!

还有信这种东西,不都应该私下悄悄看的吗?

当面拆也太不讲武德了吧!

想到自己一冲动在信上写的东西,乌希哈头皮发麻。

她“啪唧”跪倒,熟练抱腿,“阿玛生气了吗?头还晕吗?您可千万要清醒一点啊!”

四爷原本没气都给她弄出气来了,“都给爷起来!”

乌希哈的第六感告诉自己四爷没真发怒,立刻麻溜地站起来,顺便拉了一把宋氏,“额娘不要害怕,阿玛这么英明,我可是他的救命恩女,赏赐我们来不及呢!”

四爷嘴角抽动,这好的坏的都让她说了,他还能说什么?

他故作严肃状,“为爷诊治开药的是太医,伺候起居的是你额娘和苏培盛,你一个五岁小儿有什么功劳?”

“我跟额娘不分家。”乌希哈叉腰挺胸,又问站在一边笑眯眯的苏培盛,“苏伴伴你说呢?”

苏培盛夸张地“哎哟”了一声,“格格那是天上星辰,奴才哪敢跟格格相提并论。”

乌希哈冲着四爷两手一摊,“赏罚分明呐阿玛!”

“你要什么?先说好,不能减功课。”四爷做好了私库大出血的准备。

乌希哈纠结了一会儿,试探道:“阿玛都看了信了,没有什么话想说吗?”

四爷立刻捂嘴咳嗽了起来。

乌希哈的双眼黯淡,宋氏揽着她的肩膀劝慰,“别扰了你阿玛清净,跟额娘回去休息吧。”

乌希哈丧丧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
两人正要转身离开,四爷开口,“站住。”

四爷看了苏培盛一眼,后者十分识相,“奴才去前头看看,论点儿大阿哥该过来探望了。”

苏培盛离开后,这方小天地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。

四爷看向母女二人,乌希哈正眼巴巴地看着他,宋氏脸上虽看不出情绪,放在女儿肩上的手却不自觉用力。

“爷,”四爷停顿了许久,才接道,“以前,是爷不好。”

至于他是不是故意的,有没有苦衷,在他看来既已造成伤害,对她们母女无甚意义,没必要再解释更多。

短短几个字让乌希哈双眼一亮。

四爷能放下作为皇子和父亲的骄傲面子承认,足够让乌希哈高兴。

而行动,他从一开始让李氏照顾她们的时候,就在做了不是么。

乌希哈一直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,期待地追问:“那,以后呢?”

四爷稍稍前倾俯身,与她平视,认真承诺,“以后,阿玛保证一定照顾好你和你额娘。”

他最后一个字还没讲完,整个人就被乌希哈撞得向后倒去,碰在坚硬的椅背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
怀中传来乌希哈欢快的声音,“谢谢阿玛!”

明明都是同样的称呼,四爷却从这一声“阿玛”中终于听到了十分的真心和孺慕。

他不由低笑一声。

要让这小妖怪承认自己,还真挺不容易的。

这时,苏培盛折返回来,暂时打断父女温情,“爷,外头大阿哥回来了,给爷和乌希哈格格带了万岁爷的赏赐。”

听到赏赐,乌希哈立刻抛弃老父亲,“我去找大哥!”

四爷忙道:“苏培盛你跟上,看着她点。”

以防万一,现在弘晖还只被允许与他们远距离对话。

“救命恩女,倒也没说错。”四爷看着乌希哈蹦跳着走远的背影,低笑着摇头。

在四爷的认知中,乌希哈已经“救”了他三次。

第一次,她刚出生病重时,让他觉醒了理智的、真实的自己。

第二次,她为救母冲到他面前,与他第一次接触,刺激他突破无形禁锢。

第三次,便是这回。

不管太医怎么揽功、宋氏和苏培盛怎么强辩,四爷心里笃定,乌希哈对他的清醒与康复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。

当然,这些具体的考量他不会、也没必要同任何一个人说,包括乌希哈自己和她的生母。

省得这个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丫头,又把他对她的好当成什么金钱和肉/体交易。

四爷忽然开口对身边的宋氏道:“爷既然说了,就会做到,往后你不必担心,或许她不是爷最看重的孩子,但她一定是爷最疼爱的孩子。”

四爷最看重的当然是弘晖,他和弘昀弘时,日后需要担起他身上的担子,甚至……要背负整个大清的未来。

而乌希哈只要快快乐乐的,在他和弘晖几个兄长的庇护下平安长大就好。

不管是出于血缘还是别的,他知道日后自己该怎么对待这个女儿就够了。

“她心里最重的就是你这个额娘,平日里管着她些。”

四爷看了眼木讷不开窍的宋氏,继续对她道:“她看着胆小,实则内里还藏了三个胆子,在家有爷和弘晖他们宠着,日后总要出门见人,进宫也少不得,这般没大没小的可不行。”

“功课也得紧着,虽说不指望她当个文武全才,但好歹多读书,明事理,知世故……”

以后才不会随随便便被人用什么“真爱”哄骗了去。

宋氏听着四爷堪比老妈子的絮叨,虔诚而感激地回应:“妾一定好好照顾乌希哈,日日为爷、福晋、几位阿哥抄经祈福。”

四爷:……

无论怎么看,四爷都没从宋氏眼中看到一点儿对自己的爱慕。

也挺好的,至少不必担心宋氏借着乌希哈邀宠、再得子嗣后忽略女儿了。

……

又过了半个月,太医终于宣布,四爷大好。

这十余日,许是四爷自出宫开府以来,过得最闲适轻松的一段日子。

天大地大,病人最大,四爷有意放纵自己,不必鸡未鸣就起身,不必忧虑政事和康熙对他的看法。

甚至没有女眷牵动他心神——宋氏一点儿也没有抓住这个争宠绝佳时机的觉悟,给自己的定位仿佛是照顾人的嬷嬷,而非四爷的女人。

唯一称得上苦恼的是乌希哈的功课,还有因为她侍疾掉了好几斤的肉。

这孩子自从上次说开后,对他便日益亲密起来,每天试探着得寸进尺。

乌希哈把对付女眷和兄姐的那套撒娇耍赖卖乖原样照搬,四爷终于知道李氏和弘晖他们是怎么沦陷的了。

没有心机和畏惧,只有信任、依赖与崇拜,直直戳到他心中最软的地方。

狮子园内,除了四爷,之前染病的下人们,刨去开始病亡的那一批,在四爷清醒后也得到了大夫的救治,逐渐康复。

病例彻底消失,狮子园解封,恰巧赶上康熙准备起驾返京的前日。

四爷先给康熙写了折子报平安,很快行宫就有口谕到,宣四爷带着一对儿女面圣。

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出,四爷提前三天就开始对乌希哈进行了面圣礼仪突击培训。

总结一下就是,别乱跑,别乱看,别乱说。

乌希哈是被四爷和弘晖一左一右牵着走到康熙面前的。

在四爷尚没能得到康熙青眼的情况下,乌希哈没有任何作妖显摆的心思,规规矩矩地磕头请安,甚至没敢抬头仔细看康熙长什么样,是否是传说中的麻子脸。

她始终拉着弘晖的手没放开,半低着头,听康熙先是关怀了四爷的身体,又全方位夸奖了弘晖这段时间的种种表现,听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老父亲。

乌希哈感觉自家大哥激动得手心都出汗了,四爷亦是呼吸急促了几分。

她暗自猜测,这回四爷或许因祸得福了也不一定。

“他们兄妹感情倒是真不错,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。”关于她,康熙就评价了这么一句,还给她赏了个八宝项圈。

乌希哈余光瞄见上面镶的各色宝石,估计摸着能抵得上自己积攒多年的小金库。

三人谢完了恩,回狮子园收拾行装,准备打道回京。

等到被四爷抱着坐上马车时,乌希哈长长地舒了口气。

这一关总算是彻底过了。

只可惜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,却没机会好好走走看看外头是什么模样。

……

御驾抵京这日,乌拉那拉氏带着府中人早早地在贝勒府大门外等候。

车队刚露了个头,她一眼便看见了骑马走在最前的弘晖。

“额娘,儿子回来了!”弘晖扬起马鞭,加速行进,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,翻身下马,直接半跪在乌拉那拉氏面前,“儿子不孝,叫额娘担忧。”

乌拉那拉氏连忙把他拉起来,上下打量,双眼泛红,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

几息后,清瘦了不少、但精神抖擞的四爷出现在众人视线中。

“恭迎爷回府。”乌拉那拉氏带着人下拜。

她看见宋氏仍然不起眼地跟在队伍中,但乌希哈却被四爷抱着,一起受了她们的礼。

只这一下,全贝勒府上下都知道,这位乌希哈格格,再不能被任何人小觑怠慢了。

时隔一月有余,乌希哈回到自己的小院,发现从里到外都变了样。

屋内家具摆设焕然一新,乌希哈一个不识货的,都能看出其中几样的贵重。

院里移栽了几颗果树,是之前她在南院见过、被李氏精心照料数年的。又搭了个秋千架,等天气凉爽些正好用得上。

这些都是养病那些日子,四爷写信回京让乌拉那拉氏和李氏布置安排的。

四爷对她的重视都摆在明面上,接下来几天,后院女眷接连来探望她这个“大功臣”“大红人”。

乌拉那拉氏这回出手相当大方,跟四爷一起给母女两个添了两大箱子的新衣服新首饰,不少都是宫中赏赐的贡品。

李氏惯例带来各色美食,一半是乌希哈提供的现代创意,然后大半部分进了来串门的弘时的肚子。

钮祜禄氏是在某天下午单独来的。

玛丽苏小姐表达了对乌希哈深深的思念:“这阵子你不在,我都不知道该与谁说话。”

乌希哈讪讪地笑着。

因为钮祜禄氏真的特别喜欢回忆她进府前的四角恋,府中旁人听到了,皆是极为忌讳、不敢苟同的模样,乌拉那拉氏当面训斥过她几次,更是有不少下人私下议论她水性杨花。

只有经历过后世玛丽苏文学洗礼的乌希哈,能当个故事听。

钮祜禄氏是不过是同时爱上了三个优秀的男人,有什么错呢?

男女平等,真爱自由嘛。

然后她就被钮祜禄氏单方面认定为知己了。

“二格格在热河,见着八爷和十四爷没有?”

乌希哈摇头,“没有。”

钮祜禄氏面露失望之色。

其实乌希哈骗她了。

在跟着四爷去面圣的路上,他们碰上过八爷和十四爷。

乌希哈观察了下这两位四爷的夺嫡对手,只有一个感觉,那就是深不可测。

他们跟四爷打招呼时,半个字都没提及钮祜禄氏,看四爷也不像是看情敌的模样。

乌希哈不知道他们是跟四爷一样、因为某种原因摆脱了玛丽苏光环,还是过去一直以钮祜禄氏给四爷设套,总之钮祜禄氏一腔深情念念不忘,终究是错付了。

“罢了,我既然已经成了四爷的人,总该放下过去。”钮祜禄氏幽幽一叹。

她又寒暄了几句,便让丫头们都退下去,神神秘秘地拿出个书册大小的木匣,递给乌希哈。

乌希哈瞪大眼睛,下意识压着嗓子问:“这难道就是……那个?”

作者有话要说:  虽然这本文开始是想吐槽古早狗血,但那也都是出于爱,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也写过很狗血的东西哈哈哈。

随着年龄和阅历的成长,作者和读者的三观都在逐渐成熟,希望以后给小天使们带来的都是正能量的温暖的作品。

谢谢支持正版呀,笔芯=3=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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